第三卷 第五章(第2/4页)

团长卡列金在别列斯捷奇科村附近追过了第四连。和他骑马并行的是个中校。葛利高里目送着上校匀称的身材,听见中校激动地对他说:“瓦西里·马克西莫维奇,军用地图上没有标出这个村庄。我们会陷于不利的处境。”

葛利高里没有听见上校的回答。一个副官在催马追他们。他的马的左后腿有点儿瘸。葛利高里在机械地品评副官的战马。

远处,在田地的斜坡下,出现了一些矮小简陋的村舍。团队用变换不定的步伐前进,马匹已经跑得浑身大汗。葛利高里用手掌摸着自己枣红马汗湿得发黑的脖子,向两旁张望着。村庄后面的树林的尖梢,像把把绿色的尖刀一样刺进蔚蓝的晴空。树林那面,大炮在轰鸣;现在这轰隆声震撼着骑士们的耳膜,使战马竖起了耳朵;在炮声间歇时,步枪的射击声更紧了。榴散弹爆炸的烟尘消失在遥远的树林后面,从树林右边更远的什么地方,传来步枪的齐射声,时而趋于沉寂,时而又猛烈起来。

葛利高里紧张地听着每一个响声,神经越来越紧张。普罗霍尔·济科夫不安地在马鞍上扭动,不住气地唠叨着。

“葛利高里,他们的枪声,——就像小孩拿棍子敲打栅栏的响声。像吗?”

“闭上你的嘴吧,唠叨鬼!”

连队开进了小村。家家院子里都挤满了步兵;小土房子里乱成一团:家人正在收拾东西,准备逃难。不论走到哪里,居民都是满面愁容和惊慌失措的神色。葛利高里经过一家院子的时候,在马上看见几个步兵正在板棚里燃起火堆,可是主人,一个高大、白发的白俄罗斯人,被突如其来的不幸压垮了,来回从旁边走过,竟全然没有理睬。葛利高里看到,他的家属把套着红色枕套的枕头和各种零碎东西都扔到大板车上,而主人却小心地抱着一个破车轮子,这玩意已经毫无用处,在地窖里大概已躺了十年了。

娘儿们的胡涂劲儿更使葛利高里惊奇,她们把什么花盆呀,圣像呀都装上了车,把必需的和贵重的东西却反而丢在屋子里。不知道是谁把羽绒褥子里的羽绒倒了出来,像一阵暴风雪似的满街飞扬。到处是烧焦的油烟和地窖里的霉烂气味。在村口,他看到迎面跑来一个犹太人。他张开那像用马刀切开一道缝的薄嘴唇呼喊着:“哥萨克老爷!哥萨克老爷!嗅,我的上帝!”

一个身材矮小的圆脑袋的哥萨克骑在马上,小步跑着,挥舞着鞭子,根本不理睬他的喊叫。

“站住!”第二连的一个上尉向哥萨克喊道。

那个哥萨克把身子伏在鞍头上,钻进了胡同。

“站住,混账东西!哪一团的?”

哥萨克的圆脑袋紧伏在马脖子上。他像赛马一样,纵马疾驰,跑到一道高栅栏边,勒马直立,敏捷地跃到栅栏那边去了。

“这儿驻扎的是第九团,老爷。不用问,一定是他们团的,”司务长向上尉报告说。

“滚他妈的吧。”上尉皱了皱眉头,然后转过脸来对那个扑在他马缰上的犹太人说道:“他拿走了你的什么东西?”

“军官老爷……表,军官老爷!……”犹太人把他那漂亮的脸转向走过来的军官们,不住地眨着眼睛说。

上尉用脚把马镫一端,往前走去。

“德国人一来,反正也是要抢走的,”他的小胡子上浮着微笑,策马离去,顺日说道。

犹太人张皇失措地站在街中间。他的脸在抽搐。

“让开道,犹太老爷!”连长严厉地喊道,扬鞭催马而去。

在一片马蹄哒哒声和鞍子的咯吱声中,第四连从犹太人身边走过去。哥萨克都嘲笑地斜眼看着茫然不知所措的犹太人,互相谈论着。

“要是不抢东西,咱们哥儿们就活不了。”

“啥东西都喜欢往哥萨克手里跑。”

“叫他们把自己的东西藏好吧。”

“这家伙可是个高手……”

“瞧,栅栏一跃而过,像猎狗一样!”

司务长卡尔金走出连队,在一列列驰过的哥萨克的笑声中,伸出长矛,喊道:“滚开,不然我就捅死你!

犹太人惊慌地呆看了一会儿,就跑开了。司务长追上他,从后面抽了他一鞭子。葛利高里看到,犹太人踉跄了一下子,用手巴掌捂着脸,转身对着司务长。一道一道的鲜血从他的细手指缝中渗了出来。

“这是为什么?……”他哭着喊道。

司务长笑着,两只像制服扣子一样圆的鹰眼闪着油光,临去时,回答他说:“叫你别再光着脚走道,傻瓜!”

村外,一片长满黄色睡莲和香蒲的沼泽地里,工兵正在赶着架完一座宽敞的便桥。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小汽车,马达轰隆响着,车身在摇晃。司机正在车旁忙活。一位肥胖的白发将军,下巴上留着一撮三角形的胡子,腮帮子上垂着肉囊,斜躺在坐位上。第十二团团长卡列金上校和工兵营营长站在旁边,向他举手行礼。将军一手紧捏着军用地图挂包的皮带,对工兵军官怒冲冲地喊道:“命令您昨天就必须完工,闭嘴听着!至于运输建筑材料的事,您应该早就做好。闭嘴听着!”老将军吼叫着,其实两个军官的嘴都闭得紧紧的,只是嘴唇在哆嗦。“可是现在我的车怎样开到对面去?……我问您哪,大尉,叫我的车怎么开过去?……”

坐在将军左手的一个留着黑胡子的年轻将军,擦着火柴,含笑在点雪茄烟。工兵大尉弯着身子,向桥那面什么东西指了指。葛利高里所在的连队走过这里,在桥旁走下沼泽地。马陷进黑褐色的烂泥,一直陷到膝盖以上,白松木屑从桥上雪片似的飞落到哥萨克们的身上。

中午时分,连队越过了国境。马匹跃过了已经被砍倒的、漆着条纹的界桩。从右边传来大炮的轰隆声。远处耸立着庄园的红瓦屋顶。太阳直照着大地。辛辣的、乌云似的烟尘落完了。团长命令派出尖兵。第四连的第三排,由排长谢苗诺夫中尉率领出发了。骑兵团分连留在后面的灰色尘雾里。

这支由二十多名哥萨克组成的队伍,绕过庄园,顺着尽是坚硬的车辙的大道奔驰而去。

中尉带着骑兵侦察队跑了有三俄里,便停下来查对地图。哥萨克们聚在一起拍起烟来。葛利高里下马想松松马肚带,但是司务长瞪了他一眼。

“妈的,我要抽你一顿!上马!”

中尉点上烟,把从皮套里拿出来的望远镜擦了半天。他们眼前,是一片被正午的暑热蒸烤着的平原。右面是高高低低的树林的边缘,有几条道路伸进树林。离他们约一俄里半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庄,村庄附近,有一道小河冲刷出来的黄土陡岸和一湾平静如镜、透着凉意的河水。中尉用望远镜看了半天,眼睛搜索着死气沉沉、连个人影子都没有的街道,但是那里空空如也,像坟地一样。只有那闪着蓝光的流水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