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五章

六月底,葛利高里所在的那个团举行大演习。根据师部的命令,这个团要以行军队形开赴罗夫诺城。在这个城市的周围驻扎了两个步兵师和一部分骑兵。第四连驻扎在一个叫弗拉季斯拉夫卡的小村子里。

两个星期以后,被长期演习弄得疲倦不堪的连队在扎博龙镇驻扎下来,连长波尔科夫尼科夫上尉骑着马从团部跑回来。葛利高里正跟本排的哥萨克躺在帐篷里休息。他看见上尉骑在汗淋淋的马上,从狭窄的街道上驰来。

院子里的哥萨克都活跃起来了。

“莫非又要出发吗!”普罗霍尔·济科夫推测说,焦急地在倾听。

本排的下士把针往帽子上一插(他在缝那条显得瘦了的裤子),说道:“一定是又要出发啦。”

“不让我们歇一歇,真他妈的!”

“司务长说,旅长要来啦。”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号兵吹起警号。哥萨克们跳起来了。

“我的烟荷包放到哪儿去啦?”普罗霍尔慌忙在寻找。

“备马!”

“你的烟荷包,完蛋啦!”葛利高里跑着喊道。

司务长跑进院子来。他一只手扶着马刀,一溜儿小跑,向拴马桩跑去。大家都按骑兵操典规定的时间备好了马。葛利高里在拔支帐篷的木撅子;下士悄悄对他说:“打仗啦,小伙子!”

“你瞎说吧?”

“真的,司务长说的!”

帐篷拆完了。连队在街上列好队。

连长骑在激动不安的马上,在队前打转儿。

“排成纵队!……”他的响亮的声音在队伍上空飘荡。

马蹄声哒哒地响起来。连队小跑开出小镇,跑上大道。第一连和第五连正用变换不定的步法从库斯坚村开出来,向小车站驰去。

一天后,这个团在距离边境三十五俄里的韦尔巴车站下了车。车站的白桦树丛后面霞光灿烂。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机车在铁轨上轰隆轰隆响着。沾满露水的铁轨在霞光中闪烁。马打着喷鼻,顺着跳板从车厢里走下来。水塔那边,呼唤声和低沉的口令声响成一片。

第四连的哥萨克们正把马牵到道口外面去。人声在紫色的暗雾中低回、飘荡。人脸上闪着模糊的蓝光,马的轮廓消逝在朦胧的晨曦中。

“哪个连的?”

“你是哪一连的,为什么瞎走?”

“我揍你,混账!你这是用什么态度跟长官说话?”

“对不起,大人!……我看错啦。”

“快过,快过!”

“你在这里磨蹭什么?火车头开来啦,快过!”

“司务长,你的第三排在什么地方?”

“连——连——队,精神一点!”

可是纵队里却在悄悄地耳语:“把我们拖垮啦,他妈个巴子,两夜没睡觉啦。”

“谢姆卡,让我抽一口,从昨儿晚上就没有抽烟啦。”

“你去拍儿马的……”

“总啃肚带,混账东西!”

“我的马前蹄脱掌啦。”

另一个在转弯的连队拦住了第四连的去路。

在蓝白色的天幕上清晰地映出骑士的黑影,像浅墨画一样。四人一排地走着。长矛像光秃的向日葵秆似的在晃动。偶尔可以听见马镫的响声和鞍子的咯吱声。

“喂,老弟,你们这是上哪儿去呀!”

“到亲家那里去吃生日酒。”

“哈——哈——哈——哈!”

“住口!禁止说话。”

普罗霍尔·济科夫用手巴掌扶着用铁皮包的鞍头,仔细地打量着葛利高里的脸,小声说道:“麦列霍夫,你不害怕吗?”

“有什么可怕的?”

“当然要怕,说不定咱们现在就是去打仗啊。”

“随便好啦。”

“我可有点儿害怕,”普罗霍尔坦白承认说,神经质地用手指头整理着被露水浸得溜滑的缰绳。“火车上我一夜都没有睡。就是宰了我,也睡不着。”

连队的头部摇晃了一下,又向前爬了,第三排也跟着动起来,马平稳地走着,紧贴在腿上的长矛在摇晃,颠动。

葛利高里松开缰绳,打起盹来。他觉得:好像并不是马在柔韧地迈着前腿,摇晃着骑在鞍子上的他,而是他自己正沿着一条温暖的黑色道路向什么地方走去,走得非常轻松,快活极了。

普罗霍尔一直在他耳旁叨叨什么,普罗霍尔的声音和马鞍的咯吱声以及哒哒的马蹄声混到一块儿,但是这并没有妨碍他的朦胧的无所思虑的瞌睡。

部队走在乡间土道上。寂静得令人昏昏欲睡,耳朵里吱吱直响。路边,已经熟了的燕麦在晨露中显得雾蒙蒙的。马拉长哥萨克手里的缰绳,把脑袋伸向低垂的麦穗。温柔的曙光在葛利高里由于失眠而肿胀起来的眼皮上爬行;葛利高里抬起脑袋,还是只听见普罗霍尔单调的、像车轮一样吱吱扭扭的唠叨声。

他被突然从远方的燕麦地里传来的一阵沉重的轰隆声惊醒。

“开炮啦!”普罗霍尔几乎喊了起来。

他那牛犊一样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恐怖。葛利高里抬起头来:眼前是本排下士的灰军大衣随着马背的拍子,在他眼前晃动,两旁是吓呆了的田地,一垅一垅的黑麦还没有收割,云雀在电报线上空飞舞。连队活跃起来,紧密的炮声像电流似的流过连队。被炮声惊动了的上尉波尔科夫尼科夫,率领连队飞跑前进。在村道的岔路口上,一家废弃的小酒店前,开始遇到难民的车辆。一连军容堂皇的龙骑兵,从第四连旁边飞驰而过。戴着浅褐色高筒军帽的骑兵大尉骑在一匹纯种的枣红马上,嘲讽地看了看这队哥萨克,并用刺马针刺了一下马。一个榴弹炮连陷在一片泥泞的低洼地里。炮队的驭手们在拼命抽打马匹,炮手们在炮车边忙乱。一个高大的麻脸炮兵从那家小酒店里抱来一抱木板,大概是从木棚上拆下来的。

连队追过了一个步兵团。步兵背着卷起的军大衣快步走着,阳光照在他们擦得锃亮的钢盔上,又从刺刀刃上滑下来。最后一个连里,有一个矮小的,但是很淘气的上等兵,朝葛利高里扔了一个小泥团。

“接住,拿去打奥地利人吧!”

“别胡闹,小骡马。”葛利高里在空中就用鞭子把泥团打落。

“哥萨克哥儿们,请捎上我们对奥地利人的问候!”

“你们自己会跟他们相逢的!”

先头部队里唱起一支淫秽的歌曲;一个像女人一样大屁股的步兵,在纵队旁边走着,不时用手巴掌拍着短靴筒子。军官们不停地在微笑。迫在眉睫的危险使他们和士兵接近起来,他们变得宽容大度了。

步兵、辎重队、炮队和救护队络绎不绝,从小酒店向戈罗维休克村,像毛毛虫似的爬去。已经感觉到了逼近的厮杀的死亡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