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五章(第4/4页)

一个身材高大、白眉毛的奥地利人,军帽扣在前额上,皱着眉,跪在地上,几乎是对准葛利高里放了一枪。射来的火热弹头烤痛了他的脸颊。葛利高里挺起长矛,全力勒紧马缰,他扎下去的力量是那么猛,以至矛尖刺进那个跳起来的奥地利人身上之后,矛杆竟也扎进去一半。葛利高里扎下去之后,还没来得及把长矛拔出来,却不得不在倒下去的身体重压下,松开了矛杆,只觉得矛杆在哆嗦,抽搐,看见奥地利人倾身向后倒去(只看到那没有刮过的尖下巴),用弯曲的手指头乱拔、乱抓矛柄。葛利高里的一只麻木的手抓住了马刀柄。

奥地利人往城郊的街道逃去。哥萨克跃马直立在他们那密集的灰军服的上空。

葛利高里在丢下了长矛以后最初的一刻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拨转了马头。眼看着司务长呲着牙,从他身边飞驰而过。葛利高里用马刀平着在马身上拍了一下子,马弓起脖颈,驮着他沿街飞奔前去。

一个奥地利人,连步枪都扔了,把军便帽攥在手里,吓得昏头昏脑,摇摇晃晃地顺着花园的铁栅栏跑着。葛利高里看见了奥地利人那翘得高高的后脑勺,看见了他脖子上大汗湿透的衣领线缝。葛利高里追上了他。受到周围的疯狂情绪的感染,他举起了马刀。奥地利人靠着铁栅栏跑,葛利高里砍起来很不方便,于是他从马鞍子上把身子往下一探,斜握着马刀,在奥地利人的太阳穴上划了一下。奥地利人一声也没有喊叫,用两只手巴掌按住伤口,一转身,脊背靠在栅栏上。葛利高里勒不住马,跑了过去;他拨转马头,又飞快地跑回来。奥地利人的四方脸吓得变成了长脸,变得像生铁一样黑。他把两只手贴在裤缝上,灰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从他的太阳穴上斜着划过的马刀削下一片肉皮;肉皮像块红色的破布似的挂在腮颊上。血流如注,淌到军服上葛利高里的目光和奥地利人的目光相遇了。两只充满了死亡恐怖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奥地利人慢慢地弯下膝盖,他的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着。葛利高里皱起眉头,挥刀劈去。这一刀是抡圆了劈下去的,一下子就把头盖骨劈成了两半。奥地利人扎煞着手,像滑倒了似的,倒在地上,那半个头盖骨闷声落在马路的石头上。马长嘶一声,跳起来,把葛利高里驮到街当中去。

街上响着稀疏的枪声。一匹流着汗沫的马拖着一个哥萨克的尸体从葛利高里身旁跑过去。哥萨克死尸的一只脚挂在马镫里,马拖着这个浑身血肉模糊赤裸的尸体在石头道上翻滚。

葛利高里只看见了红色的裤综和卷成一团。扯到头顶上去的、撕破了的草绿色衬衫。

葛利高里脑袋昏昏沉沉,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下了马,摇了摇头。随后赶来的三连的几个哥萨克从他身旁驰过。有人用军大衣抬着一个伤号,一群奥地利俘虏被赶着快步跑过去。他们挤成灰色的一群向前跑着,钉着铁掌的皮靴刺耳地哒哒响着。葛利高里看到他们的脸像些土黄色的凝冻的圆饼。他扔了马缰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走到那个被他砍死的奥地利士兵跟前。奥地利兵就躺在那道制作精巧的铁栅栏围墙旁边,一只棕色的脏手巴掌伸了出去,像在向人乞讨似的。葛利高里看了看他的脸。他觉得这张脸很小,虽然留着下垂的小胡子,还有那受尽折磨的(不知是由于疼痛,还是由于过去不幸的生活)歪扭、严峻的嘴,然而看起来几乎是一张小孩子的脸庞。

"喂,你怎么啦?"一个不认识的哥萨克军官从街心驰过喊了他一声。

葛利高里看了看军官的落满尘土的白帽徽,一溜歪斜地往马跟前走去。他的脚步又乱又重,就像肩上压着不能胜任的重负似的;憎恶。惶惑在折磨他的心灵。他把马镫抓在手里,半天也抬不起那只沉重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