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第安纳 Indiana(第4/13页)

诗人吻了女主人的手,询问能否和大家分享一首他的诗作。科拉必须承认,他并不是没有魅力。据乔治娜所说,拉姆齐曾向牛奶房的一位姑娘大献殷勤,但说了太多谄媚的话,结果明显地暴露出他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谁知道怎样的命运等待着我们?”他在第一次来访时向科拉发问,“什么样的人我们一定乐于结识?”罗亚尔突然出现在她身边,拉上她,远离了诗人的甜言蜜语。

她早该看出罗亚尔的意图。如果她知道他的消失让她多么难受,她一定会拒绝他。

得到格洛丽亚的允准之后,诗人清了清嗓子。“我在昔日见过一个斑驳的奇迹,”他背诵道,声音忽高忽低,仿佛在逆风中奋力前行,“栖息在田野的尽头,借着天使的翅膀翱翔,挥舞一只盾牌,光芒万丈……”

礼拜堂里响起一片赞赏与叹息之声。拉姆齐努力不以笑容面对大伙的反应,这正是他表演的效果。科拉无法很好地领悟他的诗作:一个壮观之物的巡察,一个求索的人等待神示。一颗橡籽、一棵小树和一棵威风凛凛的大橡树之间的交谈。还歌颂了本杰明·富兰克林,赞扬了他的心灵手巧。吟诗作赋让她觉得厌烦。诗歌意在唤起可悲的激情,在这一点上与祈祷词高度相仿。本该由你做主,却等待上帝的拯救。诗歌和祈祷词都在扰乱人的心智,让他们失察于世界残忍的固有机理,在心里植入错误的观念,最终导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乐队准备在诵诗之后登台,演奏者刚来农场不久。诗人为舞会做了很好的铺垫,让听众沉醉于逃走和解脱的幻象。如果这能让大家开心,科拉怎么能瞧不起他们呢?他们把自己的点点滴滴放进他笔下的人物,把自己的脸嫁接到他诗里的角色身上。他们究竟是在本杰明·富兰克林本人的形象中,还是在他发明的东西里看到了自己?奴隶是工具,所以也许是后者,但这里没有人是奴隶。也许被远方的某个人视为财产,但不是在这里。

整个农场超出了她的想象。瓦伦丁夫妇创造了奇迹。她就坐在这奇迹的证据中间;不止如此,她也是这奇迹的一部分。她曾过于轻易地相信南卡罗来纳的虚伪承诺。如今她心里有一个苦涩的部分,拒绝接受瓦伦丁农场的厚礼,虽然每天都有某个美好的部分绽放出新花。比如一个小姑娘牵她的手。比如她对一个男人动了心,百般牵挂。

拉姆齐最后呼吁培养人民的艺术气质,无论老少:“快快进入一切凡人心中,拨旺阿波罗神的余烬。”一位农场的新人用力把讲台推到舞台一端。这是乐队即将登台的信号,也是给科拉的信号。西比尔如今知道朋友的好恶,于是和她吻别。走廊憋闷;外面又冷又黑。大长凳在地上剐擦着,好腾出跳舞的空间,科拉将这些声音撇在身后。路上有人对她说:“你走错方向了,姑娘!”

她到家时,罗亚尔正倚靠着门廊的柱子。那是他的轮廓,在黑暗当中也一望即知。“我以为班卓琴响了你才到。”他说。

科拉点了灯,看到他乌黑的眼眶,青紫的肿块。“噢。”她说着就把罗亚尔抱住了,脸贴着他的脖子。

“打了一架,不要紧。”他说,“我们跑掉了。”科拉浑身颤抖,他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今天晚上我不想跟大伙掺和,我想我还是来这儿等着的好。”

前廊上有两把椅子,那是害了相思病的木匠们打造的,他们坐下。他挪过来,他们的肩膀挨在了一起。

她告诉罗亚尔,有些东西他没赶上:诗人和烤猪。

“还会有的。”他说,“我有东西给你。”他在皮口袋里翻弄,“这是今年的版本,虽说现在都十月份了,可我觉得你会喜欢。等我再去别处,他们要是有明年的,我再买就是了。”

她抓住罗亚尔的手。历书带着一种陌生的、肥皂般的味道,在她一页一页地翻开时,发出一种爆裂的声响,像火一样。她从来不曾是第一个打开一本书的人。

来到农场一个月后,罗亚尔带她去了幽灵地道。

科拉在抵达的第二天就开始上工,她心里老想着瓦伦丁的座右铭:“留下来,出把力。”这既是要求,也是药方。她先在洗衣房出力。洗衣房主事的名叫阿梅莉亚,在弗吉尼亚便认识了瓦伦丁夫妇,两年后追随而至。她温和地警告科拉不要“虐待服装”。科拉很快进入了兰德尔种植园的劳动节奏。体力工作激起了昔日那种出于惧怕的勤快。她和阿梅莉亚都看出来了,她可能更喜欢别的工作。她到牛奶房上了一个星期的班,还跟阿姨做过一段时间,替上工的父母照看小孩。此后,随着印第安玉米的叶子变黄,她又到庄稼地里施肥。科拉俯身于垄沟时,还在四下张望,寻找工头,心魔挥之不去。

“你好像累坏了。”罗亚尔对她说。那是八月的一个晚上,蓝德刚刚做完演讲。他的讲话类似布道,说的是摆脱奴隶制的枷锁、寻找人生目标时遇到的困境。解放带来的多种沮丧。像农场里的其他人一样,科拉对此人颇感敬畏。他是个外国王子,不食人间烟火,来自遥远的他乡,教他们学习人在高尚的地方怎样端正行事。可那些地方遥不可及,不会被任何地图收纳其中。

伊莱贾·蓝德的父亲是波士顿一个富有的白人律师,公然与有色人妻子共同生活。他们苦于本阶层的指摘,夜半时分的窃窃私语却把他们的后代描绘成非洲女神和白色凡人的结合。半神半人。在蓝德的演讲会上,白贵人们做冗长的开场白时就是这样说的,为了听到这些话,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过人的才智。一个病恹恹的孩子,把家庭藏书室当成自己的游戏场,要花一番力气,把书从书架上取下,专心致志地阅读。六岁那年,他弹起钢琴,已经俨然欧洲的大师。他在空荡荡的客厅上演音乐会,向无声的喝彩鞠躬致意。

家里有朋友从中斡旋,让他成了第一个入读白人名校的有色学生。“他们给了我一张奴隶通行证,”他这样形容说,“而我用它惹是生非。”蓝德住在杂物间;没人想和他做室友。四年以后,同学们选他做了学生代表,在毕业典礼上致告别辞。他从一个个障碍之间轻盈地侧身而过,仿佛一个原始的生物,凭着智慧,在现代世界里游刃有余。蓝德本来想做哪一行都不在话下。医生,法官。新英格兰地区的社会精英力主他到首都发展,在政治上出人头地。他已经跻身美国式成功小小的一角,他所属的种族在这里不会成为他的诅咒。在那样的一个空间里,有的人也许会快乐地生活,独自向上攀升。蓝德却想为其他人创造空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