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第安纳 Indiana(第2/13页)

她们走近门廊,莫莉叫了妈妈。西比尔正在煮墨西哥菝葜做汤力水,味道压过了烧烤的肉香。科拉径直走向摇椅,从第一天起,她便将这椅子据为己有。莫莉和西比尔并不介意。它出自西比尔手艺不精的求爱者之手,吱吱嘎嘎叫起来没个完。西比尔心里觉得,此人故意让椅子弄出这么大动静,好让她时刻想起他的忠心耿耿。

西比尔从里屋出来,在围裙上绞着两手。“吉米在那边干得好卖力。”她边说边摇头,显然饿了。

“我不能等。”莫莉说。小姑娘打开壁炉旁边的松木柜,取出她们的拼布被子。她下定决心,晚饭前要把这最新的一件针线活儿做完。

她们开始动手。自从梅布尔离开,除了简单的缝补,科拉就没摸过针。伶仃屋有些女人想教她,但白费力气。如同在课堂上那样,科拉的学习方法就是观察同伴,照葫芦画瓢。她剪了一只鸟,一只红雀;结果剪出来的东西好像让狗啃过似的。西比尔和莫莉鼓励她——当初是她们缠着她,非要她加入她们的消遣的——可是被子缝得乱七八糟。她一口咬定棉絮里有跳蚤。针脚起了皱,边角没对齐。被子暴露了她的歪心思:干脆把它升到旗杆上,做她野蛮国度的大旗好了。她想把它丢到一边,但西比尔不准。“你先把这个弄完再干别的。”西比尔说,“这个还没完呢。”

科拉不需要持之以恒、有始有终的教诲。但她还是拿起破被子,放到腿上,从上次没弄完的地方下手。

西比尔比她大十二岁。衣服显出她苗条的身段,但科拉知道,那只是离开种植园后的这段时间养人而已。西比尔的新生活需要一种不同的力量。她非常注重自己的仪态,一杆行走的投枪,仿佛本来特为弯腰而生,现在却再也不肯屈身了。西比尔告诉科拉,她的主人实为种烟人里的恶霸,每年都要为最高产量的名头,与相邻的种植园主展开竞争。疲弱的表现让他受了刺激,变得愈加恶毒。“他不拿我们当人。”她这样说着,思绪一下子飘回旧日的苦难。这时莫莉不管在哪儿,都会走过来,坐到她腿上,脸贴脸,紧紧地抱住她。

她们三个默默地做活儿,过了一会儿,烤肉坑那边传来一阵欢呼,每次给猪翻面时都会如此。科拉心不在焉,没法改正被子上缝坏的地方。西比尔和莫莉的爱犹如无声的戏剧,总是让她深受触动。孩子默默地请求帮助,母亲指一指,点个头,用手势帮孩子摆脱困境。科拉不习惯木屋的安静——在兰德尔种植园,总是有尖叫、哭喊或叹息,打破片刻的宁静——当然更不习惯这种母爱的演示。

西比尔是在莫莉两岁那年跟她一起遭到拐卖的,她一路上拖带着自己的孩子。大屋传出流言,说主人有意转让部分家奴,以偿付庄稼歉收带来的债务。西比尔面临着公开拍卖。那天夜里她不辞而别——满月开了眼,指引她穿过森林。“莫莉一点儿声都没出。”西比尔说,“她知道我们在干什么。”跨越宾夕法尼亚州界三英里后,她们冒险走到一户有色人农夫的木屋。此人给她们饭吃,为小姑娘削玩具,再通过一系列的中间人,和铁道上取得了联系。在伍斯特的一家女帽厂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西比尔和莫莉来到了印第安纳。这座农场已经小有名气。

许多逃奴通过瓦伦丁农场中转——说不清谁在这儿待过。科拉有天晚上问西比尔,有没有碰巧见过一位佐治亚来的女人?当时科拉已经和她们相处了几个星期,有过一两次一觉睡到天亮的经历,在阁楼上掉的肉也补回了一些。干蝇偃旗息鼓,为夜晚的提问留出间隙。一个女人,佐治亚来的,也许叫梅布尔,也许不叫?

西比尔摇了摇头。

她当然没见过。一个丢下女儿不管的女人会变成另一个人,借以隐藏由此而生的耻辱。但科拉迟早会问遍农场里的每一个人。农场本身就像一座车站,吸引着离开了一个地方、又不知道下一个地方在哪儿的人。她问那些在瓦伦丁农场停留数年的人,她问所有新来的人,纠缠访客,那些人来到农场,是想看看他们听到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有色的男女自由民,留下来的逃奴和继续前行的逃奴。她在玉米地里,在劳动号子的间隙,在进城的路上,在隆隆作响的马车后厢里问他们:灰眼睛,右手的手背上有一条烫出来的长长的伤疤,也许叫梅布尔,也许不叫?

“没准儿她在加拿大。”琳赛在科拉问到她时这样回答。琳赛是个苗条的、蜂鸟般的女人,刚从田纳西跑出来,保持着一种科拉无法理解的疯狂的愉悦。依科拉所见,田纳西就是大火、疫病和暴力。即使罗亚尔他们就是在那儿救的她。“好多人,他们现在喜欢加拿大。”梅甘说,“就是冷得要死。”

冷酷的夜,正好配冷酷的心。

科拉卷起被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蜷缩着,心烦意乱,满脑子都是母亲啊,女儿啊。又为了罗亚尔提心吊胆,已经过去三天了,他迟迟未归。头痛袭来,像一片雷雨云。她转过脸,对着墙,一动不动。

晚餐在礼拜堂外举行。这是农场最大的建筑。传说它是一天之内盖起来的,那是建场之初,有一次临到要开大会,才发现瓦伦丁的农舍已经容纳不下会众了。大部分时间里它用做校舍。到了主日,就做教堂。每逢星期六晚上,农场里的人聚到一块,一起吃饭,一起娱乐。在本州南部县政府干活的泥瓦匠饿着肚子回来了,给当地的白种妇人打零工的女裁缝也回来了,还穿上了她们漂亮的裙子。禁酒是农场的规矩,但星期六晚上除外,喜欢喝几口小酒的人推杯换盏,第二天上午听牧师布道时,他们就有了可以思考的事情。

吃猪肉是第一项活动。把烤好的猪在松木长桌上切开,刷上迪普尼酱。炝甘蓝、芜菁、甘薯派,还有伙房做的其他配菜,统统装在瓦伦丁家漂亮的盘子里。居民们平日里都挺矜持的,但吉米的烤肉一上桌,他们就不管不顾了——淑女们纷纷用上了胳膊肘。面对不绝于耳的恭维,火坑师傅低下了头,暗自思量着下次烤肉如何改进。科拉动作敏捷,扯下一只酥脆的耳朵,这是莫莉的最爱。她把耳朵递给了小姑娘。

瓦伦丁已经不再点算他的土地上生活着多少户人家。一百口是个稳固的数字,不论用什么标准衡量,这个数量都难以置信,其中还没包括那些购买了毗连的土地、自立门户的有色农民。儿童大约五十个,多数不满五岁。“自由使人丰产。”乔治娜说。除了自由,科拉心想,还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不会被人卖掉。在南卡罗来纳的有色人宿舍,女人们相信自己了解了自由,但手术刀切开她们的身体,提供了相反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