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海市蜃楼

那天早上很冷,天空中飘着灰色的薄雾,冷风刺骨。机场的景象让利玛斯想起了打仗的日子:各种装备在雾里半隐半现,耐心地等人来操纵;嘈杂声和回音,喊叫声和女人高跟鞋敲打石头地面的声音,都混入震耳的发动机轰鸣声。放眼所见都是早起赶来的人,他们都见证了黑夜的消亡和晨光的出现,人们之间有种同甘共苦的感觉。而机场里的工作人员,在这样寒冷的清晨,变得像从前线打仗归来的男人一样,对旅客和他们行李的态度都有些冷漠—那样的清晨里,别指望什么热情服务了吧。

基沃给利玛斯准备了一件行李。利玛斯不禁暗暗佩服对方准备得很周到。不带行李的旅客容易引起别人注意,那可是基沃不希望出现的情况。他们在航空公司柜台办了登机手续后,按指示来到护照查验处。中途他们走错了路,那时基沃对一名机场搬运工非常不客气,表现得有点可笑。利玛斯猜想基沃是因为担心护照出问题才失态的,其实完全没那个必要,利玛斯知道护照一点问题都没有。

查看护照的是个年轻的矮个男人,系着边防专用领带,衣襟上别着特别的徽章。他留着淡黄色的胡子,极力掩饰着他的北方乡下口音。

“您在国外逗留的时间长吗?”他问利玛斯。

“几个星期吧。”利玛斯回答说。

“那您就要注意了,先生。您的护照月底到期,需要换新的了。”

“我知道了。”利玛斯说。

他们并肩向候机室走去,路上利玛斯说:“基沃,你真是个多疑的家伙。”对方轻声笑了笑。

“我们对你可不敢大意,按规矩是小心为妙。”他回答说。

他们在那里要等二十分钟。于是找了张桌子,点了咖啡。“把这些东西给我收掉。”基沃指着桌子上别人留下的杯碟、托盘对侍者说。“马上就会有人推车子来收拾。”侍者回答说。

“现在就收掉。”基沃又生气地说了一遍,“不及时把脏东西收掉,太不像话了。”

那个侍者转身径自走了,并且没有去服务台叫人,也没有给他去端咖啡。基沃气得脸色发白。“我的天哪,”利玛斯低声说,“算了吧,别生那个闲气了。”

“浑蛋,十足的浑蛋。”基沃骂道。

“好了,好了,现在不是出气的时候,不然别人都知道我们了。”

在海牙出关的过程很顺利。基沃似乎不再焦虑,变得轻松起来。他们从飞机走到海关的路上,他的话很多。年轻的荷兰海关官员例行公事地看了一眼他们的行李和护照,用怪腔怪调的英语说:“祝你们在荷兰生活愉快。”

“谢谢。”基沃说,有点喜形于色地加了一句,“太感谢了。”

他们沿走廊来到候机楼另一边的接人处。基沃领路向候机楼主出口走去,两边有很多小商店,有些旅客看着商店的香水、照相机和水果之类的东西。他们推着玻璃转门出候机楼的时候,利玛斯回头看了一眼。在报亭那边站着一个体形像青蛙的矮小男人,埋头看《大陆日报》。他戴着眼镜,面有愁容。利玛斯觉得他像公务员,或类似的人。

停车场里有辆车在等他们,是一辆挂荷兰牌照的大众车。开车的是个女人,一句话也没有和他们说。她车开得很慢,路上碰到黄灯马上停下。利玛斯猜想是有人让她这样开的,后面应该还跟着一辆车。他看了看车旁的后视镜,想知道是什么车在跟着,可没能发现。有段时间后面有辆黑色的标致车,拐了个弯就不见了。后面的车变成了一辆装家具的货车。他二战时在海牙待过,所以对这个城市非常熟悉,于是一路都辨认着车开的方向。他估计目前车正开向西北方的斯海弗宁恩。很快他们的车就开过市郊,来到一群别墅前,周边是靠海的丘陵地带。

车就在那里停下。他们还在车上,那个女人下车走到靠尽头处的一间奶黄色小屋前,按响了门铃。房子的前面钉着一块铸铁招牌,上面用哥特字体写着几个浅蓝色的字:海市蜃楼。房子的窗户上有张告示,说这里全部客满了。

开门的是位面善的胖妇人,她看到司机身后的车,就走下台阶面带微笑地向他们走去。看到她,利玛斯想起了自己的一位姑妈,小时候因为不爱惜粮食被她打过的那位姑妈。

“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她说,“对你们的到来,我们非常高兴!”他们跟着她进了房子,基沃走在前面。司机回到了车上。利玛斯看了一眼来时的路,在三百米开外停着一辆黑色的车,可能是辆菲亚特或标致,一个穿雨衣的男人正从车里出来。

到了厅里后,那位妇人热情地和利玛斯握手。“欢迎,欢迎来到‘海市蜃楼’。旅途愉快吗?”

“愉快。”利玛斯答道。

“你们是乘飞机还是乘船来的?”

“乘飞机。”基沃说,“航班飞行很顺利。”说话的口气好像航空公司是他家开的。

“我去给你们准备午饭。”她说,“一顿特别的午餐。我要为你们准备特别可口的饭菜。现在你们有什么需要吗?”

“哦,天哪。”利玛斯咕哝的时候,门铃响了。那个妇人跑进了厨房,基沃去打开了前门。

进来的人穿着带皮扣的风雨衣,身高和利玛斯差不多,年纪要大几岁。利玛斯估计对方年龄在五十四岁左右。他脸色发灰,皱纹很深,应该当过兵。他伸出手说:

“我叫彼得斯。”他的手指细长干净。

“你们旅途顺利吗?”

“是的。”基沃马上回答说,“一切顺利。”

“利玛斯先生和我有很多事情要谈,我想我们就不留你了,山姆。你可以乘门外的大众车进城去。”

基沃微笑着。利玛斯知道那是如释重负的微笑。

“再见,利玛斯。”基沃说,话中透露出兴奋,“祝你好运,老朋友。”

利玛斯点了点头,对他伸过来的手视而不见。

“再见。”基沃再次告别,接着悄悄地走出前门。

利玛斯跟着彼得斯走进后间。房里挂的窗帘上有花边和流苏,窗台上放着盆栽植物,有大仙人掌、烟草和其他一些奇怪的阔叶植物。家具是仿古的,很厚重。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桌子和两把雕花椅。桌上铺着铁锈色的绒布,像块地毯。两个位子前都放着一沓纸、一支铅笔。旁边的柜子上放着威士忌和苏打水。彼得斯走过去,调了两杯酒端来。

“喂,”利玛斯突然开口说,“从现在开始,我就不客气了。你懂我意思吗?我们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都是行家。你们得到了一名叛逃者,运气很好。你们没必要装出一副喜欢我的样子。”他说话的口气显得紧张而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