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第4/10页)

走啊走啊走啊,我走了多久了呢?我的腿已经不属于我了,我对它们已经失去了痛感,所以我走起来已经不那么费力了。齐四爷的背影在我前面忽大忽小的,有时像一座山,有时却小到完全看不见了,那背影弄得我心里很难受。我集中意念让自己快跑,但我跑不到他跟前,他总是同我拉开几十步距离。我又听到了独轮车的声音,不过这一次不是在我身旁了,它们在远方。它们有很多,几百辆?车轮吱吱呀呀的响声中又夹杂着一些鸟叫,又混乱,又让人心里无端地着急——会不会发生什么祸事了呢?

前面那座山停下来了。当我靠近他时,他就迅速地缩小成原来的样子了。

“你坐下,”他说,“永植那家伙,野心真大啊。现在他正好浑水摸鱼。”

“永植在哪里呢?”我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

齐四爷没有回答,默默地从包袱里头摸出一个东西递给我,说是永植刚才送来给我吃的脚板薯,要我趁热吃。那东西很大,我刚一握住它,就发出一声惊叫,赶紧扔掉了。那不是脚板薯,而是一只真人的脚板。我还摸到了它上面的脚趾呢。齐四爷生气地呵斥了我一声,将那东西捡起,拍拍灰,小心翼翼地放进他的包袱里。

“是永植的脚吗?”我惊魂未定地问。

“是啊。他可是破釜沉舟了。”

“他在哪里?”

“他?就在那些独轮车里头,你不是听到了吗?是啊,有很多很多车,他已经到了乌县那边。鸟啊,狮子啊全都同他在一起。你听到了的。这个家伙,居然有这么大的野心,我可是小看他了。”

缺了一只脚的永植,是在如何飞跑呢?居然已到了乌县?我觉得,现在齐四爷已经对我不满了,恐怕永植更称他的心。永植啊永植,你的脚真的被你自己砍下了吗?你砍下了脚就可以飞跑了吗?我心里七上八下地坐在那里。

齐四爷的身体又在渐渐长大,渐渐同我拉开距离。过了一会儿,他又变成山了。我觉得他的头部已到了云端。在远方,响起了鼓声,不过也许是雷声吧,谁知道呢?

“齐四爷,你的身体在变魔术吧?”我向那上方喊道。

黑暗中有一只手抓住我,将我拖起来继续走路。这只手明明是齐四爷的手嘛。接着我又摸到了他穿着麻布衣的上身,这正是那件短小的褂子,他一年四季都穿在身上。

又有人在马路对面叫我,这回不是永植了,居然是爹爹,那声音凶凶的。

“爹爹!爹爹!”我喊道。

他不回答。他沉默了。怎么回事呢?后来,就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我很后悔,我干吗要那么急躁呢?如果爹爹一直在路上陪伴我,我就不用害怕了。我想象着他坐在马路边抽着旱烟,说“末世的风景啊”的样子。也许,他多年以前就到过猴山了吧?爹爹年轻时在村里是出色的劳动力,犁地、割麦没有谁做得过他。我听村里人说,他总是有很重的心思,几十年里头,这些心思越积越多,将他压垮了。在家里,我很尊敬爹爹,但是我的朋友永植却不把我爹爹放在眼里。当然,他好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他说:“敏菊,你爹爹真是个孱头。光说不做。我看啊,他应该出去流浪!”我说,要是爹爹流浪去了,家里的活谁来干?永植对我的疑问冷笑一声。

“在这种地方,你爹爹是不会回答你的。”齐四爷的声音好像是响在半空中。

他又变成山了,我一抬眼就看见他成了黑压压的大东西。

“我们快到乌县了吗?”

“你又问这种话了,你不要问,没人搞得清的。过一会儿,我们还要到一家人家去投宿的。”

我的腿已经没有感觉了,我靠心力走路。按理说我应该轻松了,可我的心为什么这么疲惫,这么疼痛啊?

爹爹又从马路对面叫了我一声,我觉得他在同什么东西苦苦地斗,我甚至闻到了空气中有他抽的旱烟的味道。为什么他不过来呢?独轮车的声音仍然可以听得到,前方似乎是很繁忙。现在我已经不害怕了,马路上有这么多人在走,还有爹爹和齐四爷,我怕什么呢?

忽然我感到我背上背着的小小包袱里头的东西在动,那里头是我从厨房里拿的窝窝头、玉米棒和煎饼,还有几个竹叶包的米饭团。难道它们都变成小老鼠了吗?有爪子在抓我的背,很锋利的爪子。一下、两下,啊,我的背一定出血了吧。离家前,我将包袱放在灶台上,后来我一次也没打开过。莫非有人搞了恶作剧吗?谁呢?总不会是爹爹吧。我试着将背上的包袱解下来。糟糕,不行,小动物们(有好几只)咬住我的背不放,似乎咬到肉里面去了。我感觉到了血在往下流,我的后背大概湿了一大片了。

“齐四爷!齐四爷啊!”

“什么?!”

“帮我把它们弄走吧!”

“啊,你是说鼠猴吧?这种东西弄不走的,你不要动它们,越动越糟。就挺着吧,你爹爹一辈子挺着,你也只好这样了。挺过了这一阵会好些。”

我的牙在打架,这真是钻心的痛啊。这些小东西不单单是咬我,它们还要从创口那里钻进我身体里头去。我分明感到它们在撕啊钻啊地向里面挺进。齐四爷怎么还不找人家去投宿呢?我的心力快用完了,腿也快迈不动了。

我往地下坐去。

“敏菊,你这个傻瓜,你不要同它们对抗,你同它们和解吧,和解吧。你听到什么了吗?”

我听到了,在远方,独轮车如同千军万马滚滚而行。可是我背上的这些东西,难道它们要我的命吗?我怎样同它们和解呢?我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昏晕中我开始作一种想象,我将这些“鼠猴”想象成我的四肢,我的四肢长错了地方,全长到背上去了,现在的疼痛就是因为它们的生长而引起的。当我的想象进行到这里时,我突然清醒了,我想起了永植的脚板。我喊道:

“齐四爷!齐四爷!你把我的脚砍掉一只吧!”

但是齐四爷又变成了山,那么遥远,那么庞大,我的声音根本传不到他那里。是的,我的声音细得如蚊子叫,我感到自己正在死去。

我醒来时,居然躺在一张床上。旁边的桌子上有一盏细小的豆油灯,屋里有两个黑影在低声说话。我很快记起了先前的疼痛,但是背上已经不痛了,我还看见我的蓝色的包袱就放在桌上,那里头似乎并没有什么“鼠猴”。在外面,独轮车像千军万马一样,震得屋顶上的椽子微微发抖。

“这个小孩不想活了。”是齐四爷说话,他的声音略微提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