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第3/10页)

“你跟了他去,我就甩了一个包袱。”

我们走了好远,我还听得到永植那绝望的呼唤。没想到这个永植夜里也来这种地方耗费他的光阴,为了什么呢?总不是为了好玩吧,这里一点都不好玩,还有可能受到鬼魂的袭击。

“永植会怎么样呢?”我担忧地问齐四爷。

“他死不了的,这个小流氓。”

“但是他根本不是小流氓,他特别老实。”

“大概你也认为自己特别老实吧?”齐四爷的声音里充满了嘲弄,“我就会看到的,让我们走着瞧。”

我琢磨不透他话里的意思,便很气愤。我也恨自己——为什么刚才不跑过去同永植见见面呢?其实齐四爷才不会甩下我呢,他要一个人去猴山的话一定早就去了,他之所以在几十年后带上我一块去,肯定是因为我对他有某种用途吧。那是什么样的用途呢?我又忐忑不安起来了。

永植的声音终于听不到了。一想到他那孤凄的样子,我的心比这黑夜还要沉。

永植的父亲是继父,继父把永植当作吃闲饭的人,经常把他从家里赶出去。有一次,他在我家山上的土洞里住了两天,终于饿不过下了山,躲在我家厨房里偷红薯吃。那一次我还拿了几个熟鸡蛋送给他。但是永植却是一个骄傲的男孩,他无端地认为自己懂得世界上的一切事情,所以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有时我也有点怨恨他,不过我总是佩服他的。他一边吃着我拿给他的鸡蛋,一边说起猴山的事。他说齐四爷应该选中他去猴山才对,因为他是村里唯一懂得这种事的,也只有他可以帮得上齐四爷的忙,他关注这件事已经有很久很久了,甚至还画了一个路线图。当时他用入迷的语气讲述着,没注意到我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然而齐四爷选择的是我。按照永植的看法,我头脑迟缓,干事情只有冲劲没有策划,他怎么也想不通齐四爷为什么认为我是最佳选择。我在得意的同时也有点怜悯他——他今后怎么办呢?回想起这事,心里更同情他了。

我问齐四爷,为什么永植回不去了。他说:

“那种继父,饶得了他么?”

“难道去猴山是大逆不道的事啊?”

“哼!”

这时齐四爷将我朝马路下面推了一把,我跌了下去,打了几个滚,然后用力挣扎着坐了起来。黑暗中出现一盏油灯,油灯是在一栋矮房子里,我听见齐四爷在同房主人说话。那房子真是出奇的矮,比狗屋高不了多少,我猫着腰从敞开的房门钻了进去。

房里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一个乱草堆成的铺,齐四爷就是躺在那铺上同房主人谈话。我悄悄地挤过去,在靠近他们脚旁的地方睡下来。啊,多么舒畅啊。开始还听得到那两个人的声音,几秒钟后我就睡熟了。

我被惊天动地的炮声炸醒了,我觉得自己才睡了五分钟。听见房主人对齐四爷说,这是附近山上炸石头。

“这种地方,谁敢住呢?每隔半小时就来这么一下。也只有小孩子才能睡得着觉,我可是好多年没睡过了啊。”

“我没想到你把房子改造成这种样子了,这是入乡随俗吧?”齐四爷说。

“大概是吧。要不然垮下来可就砸死人了。”

我还想听下去,可是眼一闭又睡着了。这一次睡得久一点,大概有十几分钟,齐四爷在炮声炸响之前将我弄醒了。他的方法是一把揪住我的领口,拖着我站起来,然后使劲往两边摇晃我。我直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是站在外面,而前面的矮屋变得黑洞洞的了。

齐四爷推着我,我东倒西歪地走,我们又爬上了马路。

“不是说,每隔半小时山炮就要炸响么?”我记起了这件事。

“我们不进他的屋就听不到炮声。是他制造的紧张氛围呢。自从他的儿子死了之后,他就人为地造出了那样一个环境,你看他多么有力!”

原来齐四爷在骗我,他说让我美美地睡一觉,醒来就会看见猴山。现在我能看见什么呢?还是只能看见他晃动着的影子。那么关于猴山,不会也是他的谎言吧?要知道不光我,还有永植也是相信这事的啊。某种疑惑开始像虫子一样在我心里咬起来了。我听老人们讲过地狱,那同我们现在的情况有点相似。不过地狱里至少有些地方还有火光,这里却没有。我也不知道我们到底走了多久,也许快到同乌县交界的地方了。

后来我又吃了两个窝窝头,喝了些水。我问齐四爷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他回答说他心里也没底,他还叫我不要问这种问题,因为没人能回答得了。听他这样一说,我的脑子里完全空了。我又挣扎着再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到猴山。他同样叫我不要问,说他才不会回答呢,他可不是傻瓜。

天上还是有那种鸟在飞,但它们已不再相互厮打了。它们低低地飞过,巨大的翅膀有时从我脸上扫过去,弄得我差点跌倒。齐四爷说,我们经过的地方是“鸟区”,每一个人,当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至少到过一次这种地方。如果我用力去想,就会想出当时的情景来。他又提醒我说,我脖子上的疤就是那次留下来的,因为一只小个子的鹰啄破我的血管要喝我的血,后来被我母亲用铁耙赶走了。我的脖子上倒的确有个疤,但齐四爷说的事情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当我躲开一只鸟的翅膀时,齐四爷就说我应该昂头挺胸迎接它,因为它是来认亲戚的。我认为他在开玩笑,还是躲来躲去的。可是我哪里躲得了呢,它们一拨又一拨地来。当然也可能是同样的一拨在围攻我。

“它们身上流着你的血呢。”他说。

我闻到湿热的、禽类特有的腥味。这种气味将我带进一个记忆——冬青树上的一条青虫掉在地上,被公鸡啄来啄去的,绿色的汁液混合着灰土,已经完全失去了虫子的形状。公鸡到底是在青虫体内找什么东西呢?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齐四爷说。

我们终于将鸟区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只有同它们拉开了距离之后,才听得到它们那绝望的叫声在黑沉沉的夜空里响起。在家里,爹爹只要一坐下来抽烟,就会发出这种感叹:“末世的风景啊。”莫非我现在看到的,就是他心里的风景?爹爹是内向、不快乐的男人,在家里时我很少注意到他,在这个时候我却想起了他。我又想到,当他说“末世的风景啊”这句话时,也许并不是恐惧,也不是憎恶,反而是种向往?我从来没注意过他说话时的表情,但那语气确实有点怪怪的。而且他一说这句话,就将烟雾喷得满屋子都是。

我一边走一边注意地聆听。慢慢地,我听出来了,那些叫声的确不光是绝望,鸟们在召唤,就像死刑犯临刑前仍要召唤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呢?假如我是那个死刑犯,我会召唤什么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