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式料理

1

娄萌一直怀了一些奇怪的心事,这我从她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我说过,她这个人心里有什么是很难隐藏得住的。她美丽而稍稍浅薄,也不乏善良,对青春有些过分的留恋,这是我的另一个印象。这一天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开了,屋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人,她用眼睛示意我留下来。我这会儿期待地看着她,想早点知道她要说什么。这是个特殊时期,我希望她能帮助我们。她不急不慢地呷一口茶,手指甲在杯子上泛着紫蓝色。我真不明白像她这样年纪的人为什么要和一些宾馆领班一样时髦,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戴长长的假睫毛,搽那么浓重的睫毛膏。显然于节对她是完全放任的。毫不夸张地说,在这座城市里她尽可为所欲为。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说:“那天晚上你和于甜谈的还好吧?”

“于甜是个好姑娘,对人非常诚恳。”

“是啊。我总想不明白,那些人面兽心的男人一天到晚都干了些什么!他们有的好高骛远,有的吃里扒外,有的好赖不知。还是《红楼梦》说得好,男人都脏,女人是水做的……”

她一开口脸上的笑容就没了,而且言不及义。这莫名的火气似乎没什么来由。她怎么说恼就恼呢?是因为纪及与她女儿的关系?好像不完全是。我想过她目前的心态:既想让女儿与纪及早些确定下来,又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态而吃不准,正在犹豫。当然,婚姻的事最后还是要由于甜决定,女儿如果真的下了决心,娄萌也只好顺水推舟,这似乎没什么好选择的。由此也可以推论一下最近发生的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到那时于节将十分尴尬,他会面临一次艰难的选择。但娄萌会促使丈夫痛下决心,即在一定程度上摆脱霍老。这样整个的形势也就变得十分有趣了:霍老发现这个纪及成了十分棘手的年轻人,其身后还有一些人在袒护他。但我不知道娄萌眼下的火气到底来自哪里。我琢磨着,试探着说了一句:

“我觉得于甜与纪及真是合适的一对儿。纪及也可能因为害怕自己连累了你和于院长,故意想回避一下吧。好在这事很快就会过去……”

娄萌“哼”了一声,冷笑:“以前可没发生这些事啊,他照样躲躲闪闪的。有人吹嘘他几句,他真的以为自己是什么天才呢,大概有些发烧。”

我赶紧为纪及解释:“不不,他是十分内向的人,有时心里有许多话,可又说不出,他常常因为这一点被人误解……”

娄萌又笑了,笑得很诡秘:“谁知道呢。也许这个黑黧黧的家伙心眼多得让人害怕,你也想不出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真的,有些人看上去老实极了,实际上一肚子男盗女娼。纪及一边和王小雯来往,同时又和于甜有些联系。这算什么啊!姑娘大了,又是个痴心孩子……”她说着飞快地瞥我一眼,“我们于甜大眼水灵灵的,怎么看也比那个黑蛋强啊。有时她从外边回来得太晚,真让我担心啊。我又不能直着告诫孩子。我知道时间长了吃亏的还是姑娘家,一个姑娘该离男人远着点,留个心眼,可不能几句话就让人哄住……”

我听了很惊讶,因为就我所知,纪及与于甜并没有太多的来往。

“咱们都是过来人了,这样说说又坏不了什么。于甜个子本来就高,发育得早……哎,如果遇上不安分的男人,我们做父母的一点办法都没有。认命吧。女人哪,谁来怜惜她们?”说着低下头。我发现泪水在她眼眶里旋转,简直吃惊极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今天谈话的主题,心里充满疑惑。

她在小包里摸了一会儿,找出什么药丸吞下去,擦擦眼睛:“谁都打年轻时候过来啊。我从头想想自己这些年,可真不容易,真不容易!不去想这些了,因为想一想就难过。孩子也大了,我不想让孩子像我一样……你知道,女人只要心眼儿好,太热情了,别人就会误解,说不定还要欺负她……”

我同意她的话。最后几句也许要算至理名言。

娄萌摇着头站起,我知道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可是我一边站起一边在想:你过得还不容易?天哪,如果不是我亲耳所听,怎么也不会相信!在这座城市里,难道还会有另一个女人像你一样养尊处优?你一直被这座城市呵着气儿宠着、用手心捧着!多么奇怪啊,原来什么女人都会有没完没了的怨气。是的,她们往往藏下了一腔幽怨。娄萌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走,我们去吃‘和式料理’!”

我再三推托,可她连听也不听,一直走在前边。看来和式料理是非吃不可了。她的这种霸道劲儿本身也算有趣。

我们坐出租车一直拐了不少弯,最后才到了一处最有名的日本女人开的馆子里。

2

我以前从没来过这儿,一是没时间,二是这儿的饭菜实在太昂贵了。日本女人嫁了个中国人,她自己当老板,结果短短几年就发了大财,眼下租用的店面大得惊人,也豪华得让人难以置信。娄萌一走进来就牵动不少人的目光,刚找下一个僻静的隔间,日本女人就小步颠着过来了。娄萌点菜,飞快翻动菜单,十分熟练的样子。看得出她经常来这儿。

“马光这小子最爱吃这儿的……”她可能发觉自己失了口,赶紧止住了。

“马光的消费水平不低啊!”

娄萌抬头看我一眼,没说什么。

日本清酒像一瓶中国老白干掺上了三斤白水,没什么味道。“喝啊,能喝就喝!”她劝我。我说:“这种酒谁都能喝的。”“那你就喝啊。”她的声音温软极了,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整个隔间里都暖煦煦的,像盛春一样,而且洋溢着浓浓的花香。她让我喝清酒,自己却只喝菊花茶。生鱼片,寿司,那些精制的小菜旁边往往摆上一片红色的枫叶。一切都这么好看,只可惜人工痕迹太重了些。“等一会儿我们吃荞麦面,来这儿就吃荞麦面吧。”她说着,出其不意地端起我的盅子喝了一口清酒。我立刻要给她添一杯,她却连连摆手,“不不,我只是尝一尝,我不能喝的。”

奇怪极了,她仿佛只是那么轻轻一抿,整个人就醉了,面色像桃花一样粉红,额头泛出粒粒香汗。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常要露出洁白的牙齿。她的牙齿异常整齐,这在整座城市里可能都是独一无二的。有人风传她的生活作风极其糟糕、对一些事情有特别嗜好等等,这在如今已毫无杀伤力:一方面无可佐证,另一方面谁又会重视这些呢。人们只会注重一个人的实际功用,如她 ( 他 ) 在生活中对我们到底意味着什么?比如这会儿,她请我吃了如此精美的和式料理,就让我十分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