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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想西想的,天色泛白了。枕边有轮廓模糊的隆起。那是他们的女儿,裹着蜡烛包,随意摆在那里。公鸡开始打鸣。二楼有人踩了鞋子,鞋跟一步一甩,啪啦啪啦。后窗起铜铃声,“倒马桶,倒马桶的来了,倒马桶。”枣红大轮的粪车,一路咕噜而去。遥遥有声呼应,“栀子花,白兰花,五分洋钿买一朵。”唱歌似的,一句糯过一句。消失良久的花贩子,因郊区枪炮少歇,又出来活动。

宋梅用静静听着,有了世事太平的错觉。她想给新生儿取名。女孩的名字,最好是花花草草的。白兰花,白兰,杨白兰。她伸手去够蜡烛包。层层包裹的土布,反复沾染米汤,硬渍斑驳了,渥着一股馊味。解开襁褓后,见婴儿胸臂皆有虫斑,腿窝里烂了一大块。“老天爷啊,老天爷啊。”宋梅用拍抚她的背脊。拍过七八下,婴儿终于呛了一口涎水,手脚动起来。

宋梅用解开上衣。奶子一触即痛,奶头水泡都流血了。挤一下,哎哟一声,眼泪不受控地流。两边反复挤过,无奶。起身抱了婴儿,去灶披间。煤球炉存了一孔微火。赶忙扇旺起来,洗米上灶。正急煎煎地等水滚,瞥见门外有人影,“江阿姨,江阿姨。”

那人停了步,果是江阿姨,拎着马桶,提着掝筅。两厢瞪视,道:“宋梅用,我听说了,你表妹是国民党,专门来整你们的。”言罢疾走。马桶一晃一晃,碰击她的小腿。

宋梅用“喂喂”叫着,追出一段,感觉眼前发黑,赶忙退回来,一手抓牢门框,一手抱紧婴儿,身体里兀自震荡不已。

身后忽道:“阿姐做啥?老清老早的,喉咙咣咣响。”

宋梅用微微觳觫。

身后又道:“我就奇怪了,邻居道里的,怎就传这些怪话。”

宋梅用转过身。或因起得早,或因天色淡,巧娘子看起来面皮缟白,发色藤灰,眼底两弯瘀青。宋梅用感觉倒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目光一偏,轻声道:“江阿姨不会瞎讲,她在警局里有人。”

“警局有人?哈哈哈,口气忒大,说得跟通天了似的。我就看不出,跟我们有啥区别。都是一钱不值的平民老百姓。说败就败,说死就死。”

宋梅用觉得,她笑得夸张,说得古怪,越看越像个国民党。

“阿姐,阿姐啊,”巧娘子过来拉她,“我跟你说个事。”

宋梅用往后躲,被她碰到的皮肤微微起麻,仿佛被虫蚋隔衣咬过。

巧娘子板了面孔,下巴越发前勾,“我就晓得,你老早看我不起,也不想想,我帮你撑着这熟水勾当,起早赶晚,养你们几张闲嘴,图什么呀。”

“图我家房子,图我家店面。”

“店面?哈哈哈。宋梅用,你心里清楚,店面尽是蚀本生意。刚才说我是国民党,现在又说我贪你家业。到底国民党呢,还是贪家业。你就看我不惯,想赶我走。亏我还傻了吧唧,当你是亲阿姐,急匆匆过来,要把一桩性命交关的事情告诉你。”语毕,盯住宋梅用。

宋梅用像被她目光烫到,偏过脸去。

巧娘子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冷笑,“当然啦,我也能体谅阿姐。家里摊上这么大的事,是个人都会烦躁。吃五谷杂粮的嘛,总得有个脾气。”

宋梅用轻声问:“你说的性命交关,是什么事?”

“近来街上贴了好多纸,你晓得写啥吗?”

“我没注意什么纸,注意到了,也不识字的。”

“啧啧,幸亏我告诉你。警察局要收拾共产党家属了,满城挂了告示呢。”

“啊,那怎么办。”

巧娘子拢起手,凑到她耳边,“你不觉得吗,这几天老虎灶人客少了,来了也都怪怪的,不肯多讲话。人心隔肚皮,保不准有人告密去了,警察马上来抓你们。”

店面确实冷清了。宋梅用亲眼见过江阿姨,拎了热水瓶,赶往别家老虎灶。原本以为,是她怕自己又求她帮忙呢。屋内安静了,有细微的嚓嚓声。宋梅用一惊,扭头见是灶上的饭锅,滚水顶起锅盖,浇灭了火头。“哎呀,潽了潽了。”巧娘子跑去收拾。宋梅用恍恍想呆了,定在原地不动。

“阿姐煮的早饭啊。”

“给小囡熬米汤。”

“哎呀,干吗不用洋暹米?莫要舍不得,太做人家了不好。看看你家小囡囡头,半天不哭,定是饿昏了。”

宋梅用低头看杨白兰,小脸睡红着,五官拧起来。仿佛梦乡之中,犹自浑身不舒坦。

巧娘子收拾好,过来看看孩子,说:“我每次见到,这小囡都在睡觉,不哭不闹的。我怀疑是吓着了。我家刘根小时候,被鞭炮吓到过,昏睡了十几天。后来买块镜子,放在窗户上,就好了。小孩最不经吓了,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孩子想。万一警察来寻麻烦呢,孩子们会不会遭罪。”

宋梅用抱紧蜡烛包,“那怎么办。”

“换了是我,就走得远远的,让警察找不到。”

“走到哪里去呢。”

“你们有亲戚吗?”

“有是有……跟没有差不多。”

“找亲戚去,拖着孩子,跪在他家门前,哭的哭,叫的叫,看他心肠是铁打的吗。”

“亲戚也穷,哪有工夫照应我们。”

“嘁,这种时候还替人家着想。多想想自己,少想想别人。别人的事,别人自会想去,”她忽然停下,往门外张一张,又道,“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亲戚也靠不住。要是我呀,就投靠到谁都不认识的地方。”

“你要我街头搭草棚,还是要我进收容所?”

“我要你?我可没要你。是警察要你,国民党要你。”

“我不是没吃过苦。现在不一样了,一个人带这么多孩子,自己年龄也大上去。”

“阿姐啊,你的苦处我晓得,我怎会不晓得,我跟你是一藤里结的苦瓜。以前在阜宁,我家管了十几户,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说到巧娘子,谁不翘个大拇指,夸我把得住家,良心又好。现在跑到上海来,像条野狗似的,东晃西晃,泔脚桶里讨口饭,还要看人脸色,别提多难,但我不也撑下来了吗。”

“我比不得你。”

“什么比你比我,不都是人吗,”巧娘子哼一声,“我是好话说尽,再说下去,倒像赶你走似的。你待着吧,警察来了,我把门一关,随你去,”作势要走,被宋梅用抓住,“拉我做啥”,假意要扯开她。

宋梅用说不出话。

巧娘子转身觑着她,轻拍她的手臂,“阿姐别这样,看到你苦恼,我就心里难受。哎,我让我三个丫头,帮你打点起来吧。”

“保不准没人来找麻烦呢,我们孤儿寡母的,也不出门惹事。”

“谁都说不好,避避风头总没错,风头过了,再回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