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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娘子逢人就说,自己救了宋梅用。她和街坊们迅速熟稔了,每有得闲,便倚着灶台,操着苏北口音,咣咣咣地说,偶尔一词半句的,跳出夹生上海话。“都是我坚持送的医院。我搬头,阿福搬脚。阿姐沉得哟,像个死人。医生说了,再晚点来,就是死人了。给接了管子,机器,测半天,才说有得救。你猜是啥原因?猜猜嘛。嘿,小把戏出来了,紫河车没出来。医生拿了把刀,伸到肚皮里头,刮喇喇剔一圈,”她将铁漏斗戳进烧水锅,连做勾拨手势,引得听客咝咝吸冷气了,便将下巴一挑,“剔下来的物什,跟破棉絮似的。在我们那儿,整副紫河车,能卖好几块银圆呢。白白烂在肚里,忒可惜。”

宋梅用不知睡过多久。时或以为醒了,却仍似梦中。隐有晨昏变更,人声浮动。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搬来挪去。有人套她口鼻,有人扎她手臂,有人压她肚皮,有人朝她屁股底下垫东西。听了巧娘子描述,记起确有硬物入腹,反复扯动。半昏不寐中,只觉微微酸胀。麻醉过掉,连日疼痛,越想越后怕。“为啥要进医院?我最恨医院了,当年剁掉我爸一只手。”

“哎哟哟,说话摸摸良心。不是我送去医院,你早翘辫子了。看你躺倒这几天,家里家外,都是我帮忙撑着。不想谁记我的恩,只求我这乡下人服侍不到的地方,阿姐别怪罪。”

巧娘子俨然当家人嘴脸了。搜到店面的枧木钱盒,抠掉铁皮盒锁,取走账簿。亭子间的金圆券,扛去西藏路,找“银牛”兑成袁大头,纳入自己口袋,说是偿还垫付的医疗费。

有人对宋梅用说:“你家表妹厉害,现在卖熟水不收钞票了,只收洋暹米。邻居道里的,怎么拉得下脸。你跟她说说去。”宋梅用道:“她不是我表妹。到底什么人,我也不晓得。让她别送我去医院的。从那鬼地方出来,我一直胸闷,喘不过气。耳朵里嗡嗡响,眼面前一只只黑点,好像总有苍蝇飞。手呀脚啊,刺冷冷的,使不出力气。上回想洗衣服,汲了水,往盆子边一蹲,就木知木觉,昏在地上。我现在废物一个,事事依着她。她怎会听我劝。”

邻人弗乐,回头传起话来,说宋梅用家出了个共产党,还有脸搞七捻三。更有说宋梅用跟表妹不合,表妹把宋梅用的胎盘偷卖给了医院。或说表妹是国民党派来的,专为揪出张大脚和杨仁道。也有说宋梅用只想假装好人,才让表妹出面,装病卖傻的,无非为吃几把洋暹米。

宋梅用从没吃到洋暹米。一日三顿,吃掺了杂米的黄糙米。欢生几次抱怨:“刘扣他们的饭,比我们的香。”宋梅用筷尖敲敲他手,“你懂什么香不香。”又摸一摸,生怕敲疼了。孩子们都瘦了,胳膊腿一清减,关节骨就显大,浑身支支棱棱。臭着头发,黑着指甲缝,衣物旬余不换洗,犹如一窝小讨饭瓜子。

战生告状:“我的新衣裳被刘扣抢走了。”那件褐色电机纱短褂,是宋梅用买给毛头的,很快短小了,转手给战生。衣色尚新,质地却已软旧,正是好穿的时候。宋梅用见刘扣穿过,故意在战生面前转来转去,说:“姆妈讲了,这是香烟纱的。”她假装没听到,拉开战生。

宋梅用出医院后,奶水就干了。乳房挤得一块红,一块白,仍出不了几滴奶。有一回,塞好奶头,忽就睡过去。乳房堵压婴儿口鼻,差点把小女儿闷死。刘婆婆说:“我妈以前讲,上行为奶,下行为血。奶孩子的时候,要补养血气。”她说要给宋梅用熬些赤砂糖,却也说说罢了。她给婴儿煮的米汤,稀淡似水。替宋梅用烧的菜,都是捡剩的蔫茎烂叶。她再没工夫唠叨坐月子的讲究,整天忙着买柴,打水,烧火。还从哪里学了荒腔怪调,一口一个“我伲老虎灶”。宋梅用听不得,问:“我不懂,老虎灶怎成你的了?”刘婆婆只是笑。

毛头也听不得。一日,趁老太婆清扫煤灰,朝她屁股上猛踢一脚。她扑倒在地,擦红了额头,向宋梅用哭诉:“要不是我们搭救,你生孩子时死一回,下身烂掉时又死一回。你那血淋答滴的床单,还是我洗的呢。不报答就算了,还唆着你家小子使坏。一口饭养个恩人,一斗米养个仇人哪。”

宋梅用叫来毛头,当了巧娘子和刘婆婆的面骂他。毛头只管抿紧嘴。刘家婆媳走后,宋梅用拉住毛头,“不生你梅阿姨气吧。”毛头避开她手。下半夜,过来说:“那些坏蛋,占了我家的房,还想抢我家的店。”

“轻些,让人听见。”

“江阿姨讲,我爸出事,就是刘家告的密。”

“瞎三话四。”

“不是他们告密,怎会白白吃这冤枉。”

“大概因为张大脚。”

“跟张大脚来往的人多了,个个抓起来吗?”

“我不晓得。”

“我想好了,给他们饭锅里投点毒。洋暹米拌砒霜,哼,让他们吃去。”

“小杀胚,你敢。”

“我不连累你。留张条子,写明是我干的。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

“就你,嘴上没毛的德行,不晓得帮我撑撑家,尽琢磨些没用的,心里过得去吗?”

“你心里过得去吗?”

“啥意思?”

“没啥,”毛头顿一顿,“张大脚的老婆,上吊自杀了。”

宋梅用捂胸皱眉,“好了不讲了,你是翅膀硬了,不听话了,让你睡觉也不睡。”

毛头默默爬回垫褥上。宋梅用翻来覆去,意识到,毛头嫌她不够悲伤。他想她也上吊吗?他想她死。白眼狼,白眼狼,到底不是亲生的。宋梅用越琢磨越气,过一晌,渐渐原谅他。毛头本就没妈,又一夜失了爹。正是毛躁躁的年纪,一肚子冤火,哪里烧去呢。

张大脚老婆的事,巧娘子早已说过,论道:“怎就忍了心了,跟着男人走,难不成也是共匪。”宋梅用没有应声。她是不会上吊的。以前时常以为活腻了,大出血撞了鬼门关,反倒惜起命来。活着这件事,好比饭菜端到面前。再难下咽,都得吃光。老天爷给的命,能不领情义,白白浪费吗。

宋梅用不是不悲伤。睡觉时,身边少个人;吃饭时,面前缺个人;挑水的人,说话的人,挪移作声的人。有时她瞠大眼睛,左顾右看,不信杨仁道真走了。大白天里,不敢让人知道。到了夜间,周遭阒静若死,才由着自己,闷头哭一哭。

是夜无风。有蚊子出来,嗡了几声,索然飞走。夜声寂定处,起一片沙沙响。似无数刷帚刮磨地面。是扫街吗,还是叶子落了?宋梅用想起怀孕时,常有如此耳鸣,扰得她坐卧不安,冲杨仁道发火。他从不回嘴,只说:“歇歇吧,歇歇吧。”她使不出劲,便赌气冷落他,他似浑然不觉。她越发愠恼,复又喋聒。彼时若知来日无多,她定要省着口舌,只说体己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