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宝镜熠熠天目透,渌水悠悠蒙顶香(第4/5页)

黑绳三道:“在下粗鄙,哪里懂得茶道?”

青阳道:“公子何必自谦?除非公子嫌弃妾身鄙陋,不肯赐教。”

黑绳三轻轻摇头,微笑道:“也好,在下虽不懂茶道,从前却听一位高人略讲过一些,今日不妨拣记得的,转述一二。”

青阳喜道:“如此甚妙,多谢公子。”

黑绳三道:“有位孙先生曾说过,茶道本是极为平常一事,禅家吃茶,皆因爱它能够清醒神智,防止坐禅时陷于昏沉。吃茶既成禅家惯常之举,则少不得常以吃茶教化弟子、策励学人。有学人既得益于茶,故冠之以道字,以示因茶悟道。后世禅法既盛,世人仰慕有加,上至公卿,下及白衣,谁人不会说得个三二则公案,一两句禅语?然而终究明佛法者少,会祖意者鲜,禅语、公案往往成了人们用以抬高自己的谈资罢了,藉此或可遮掩些身上的世俗气味。茶道亦正好投了人们所好,既沾了禅、道的清高,又不乏世间的乐趣,故而后人非但大加推崇茶道,并将之发挥得淋漓尽致,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其实禅家行住坐卧无不是禅,无不是道,岂但吃茶可以悟道?吃饭、走路皆可悟道。岂但有茶道,也当有饭道、衣道、行道、坐道、睡道。是以茶道重在道,而非在茶。若是过于拘泥于茶、拘泥于烦琐形式,只一味讲求考究茶、水、用具等等,如此则与追求华服美食的俗人何异?不过是将俗不可耐的享乐之举换了个体面道具而已。”

青阳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黑绳三,此时方开口问道:“照那位孙先生所说,妾身适才所做、所言皆如东施效颦一般,徒为明眼人笑柄耳。却不知如何才算得真正的茶道呢?”

黑绳三拱手道:“姑娘适才所讲,字字皆是珠玑,在下虽不懂佛法,也听得出姑娘所论尽是深妙之理。这些话,又岂是世上那些矮子看戏之语可比?必是古德点拨学人的话,理当称之为茶道。孙先生如此说,也为纠正时人之偏弊而已。只不过姑娘所说的茶道,对于不明佛理之人仍同天书,对于真正爱禅向道的初机学人也只怕无从入手,得其意趣。”

(按:“矮子看戏——随人喝彩”是古歇后语,因矮子在人群中看不见台上表演,故而只能听见别人喝彩时随着大家一起叫好,以显示自己也看见表演了。比喻不明事理本质,徒自模仿外在,自欺欺人。)

青阳问道:“那孙先生的茶道如何说?”

黑绳三端起茶盏吃了口茶,说道:“亦如姑娘所言之四功。简而言之,吃茶之时,只管吃茶,苦时知它是苦,甘时知它为甘,却不分别是苦是甘;冷时知冷,烫时知烫,亦不分别是冷是烫。关键在于心中澄明,无所分别,一切尽觉知,一切无分别,如此方知茶的真滋味,如此亦自能举手投足无所乖违,却也不必手舞足蹈。”说罢三人皆不禁一笑。

黑绳三又道:“孙先生还说,禅门最重‘当下’二字,所谓茶道,最要之处即是让人体会当下而已。茶不过为一助缘,或形色、或香气、或滋味、或冷热,觉知历历而无分别之时即是住于当下,当下即近道,如此方为茶道。吃饭、穿衣、行路、睡眠,亦同此理。住于当下日久,心境愈澄愈明,直如禅家所云,如银盆盛雪般相似,此时若遇契机,便可豁然悟道,此乃禅门入手方便。茶道不过以茶为例,述其修道之日用手段,若能明此,则一切尽可为道,若不明此,则茶道亦非道。”

光波翼拊股赞道:“好!果然是孙先生的口气。”

青阳道:“看来这位孙先生必是得道高人,妾身今日得聆教诲,何其幸哉!”说罢又分别向二人敬茶。

待二人吃罢,青阳又道:“妾身见两位公子为人高雅,谈吐不俗,不知可有功名在身?为何来到雅州?”

光波翼笑道:“我与墨公子虽读过几年书,却都是自幼顽皮成性,只喜欢到处游玩宴乐,不思上进,多结交些怪诞之士、出格异人。家中长辈倒也不甚勉强,舍得给我二人一些本钱,让我们学做贸易。我二人便思忖着到西川来采办些奇货,带回京城去贩卖。青阳姑娘可知这雅州有什么值得采买之物,不妨为我二人提些建议。”

青阳道:“这里哪有什么奇货,雅州城最好的东西莫过于这蒙顶茶了,只是这极品蒙顶茶却也没处去买。如今两位公子既已尝过,也算不虚此行了。我看两位还是早些启程回长安去吧。”

光波翼道:“纵然这里没有可买之物,我们也可四处游玩一番,何必急着回家?我们还想去蒙顶五峰和智矩寺一游,再欣赏欣赏那七株仙茶是如何样貌。”

青阳道:“蒙顶五峰无甚奇特之处,智矩寺也与其他寺院并无不同,不过多了间茶坊而已,实无可玩可乐之处。那七株仙茶围在院中,平日有智矩寺的僧人和府兵把守,不许旁人靠近,两位公子不去也罢。”

光波翼道:“所谓一方山水,一方气韵,既然千里迢迢地来了,总要去看看才是。”

青阳道:“既然如此,妾身有一言相劝。我见两位公子胸无城府,又携巨资在身,如今世道不甚太平,两位对外人切莫提起入川采购贸易之事,只说是读书人出来游历、长见识的,平日花销,出手也不可太阔绰,免得遭贼人惦记。游玩之后,还是早日启程归家为好。”

光波翼拱手道:“多谢青阳姑娘。姑娘如此说,莫非此地有强盗出没吗?”

青阳笑了笑,道:“那倒没听说,妾身不过好意提醒罢了。”随即又为二人添上茶,说道:“请两位饮过这盏茶,妾身为两位公子弹奏一曲。”

光波翼望着青阳笑了笑,道声“好”,与黑绳三将茶一饮而尽。

青阳站起身,引着二人进到内室,却见屋中陈设全然不似外间那般简朴,而是极尽舒适奢华。广榻、厚垫、花案、软椅,无一不精,无一不美,多宝格上摆满雅致古玩,四壁皆垂青、粉两色纱幔,榻上置一琴案,案上一张精美古琴,饰有珠玉等宝。

青阳向二人欠身问道:“两位公子是要在榻上听琴,还是坐在椅子上听?”

光波翼见那广榻上摆着一双靠枕、两对软垫,可以想见每日里来此的客人,无论丑俊青老,或倚或卧在榻上,一边听琴一边端详青阳的美貌,不禁心生反感,又对青阳生出一丝怜悯之情,遂道:“我们便坐在椅子上吧。”又问道:“青阳姑娘,请恕在下冒昧,可否请问姑娘是哪里人士?如何会在这蒙顶楼说茶、弹琴?”

青阳稍稍沉默,边为二人奉上新茶边道:“妾身乃是绵州人,父母早亡,因与掌柜的有表亲,故而寄居在此。”说罢转身去焚了一炉香,然后跪坐在榻上,问道:“两位公子想听哪一首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