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黑绳诛蟒救少女,孙遇听琴剖圣心(第4/5页)

陆燕儿谢道:“孙先生学识高广,燕儿受教了。然有一事未明,还请先生指教。若人人均如孔夫子一般,虽有才能而不能大展于世,却要‘人不知而不愠’,亦不抗争,岂非都成了埋土的珍珠、没沙的美玉?与那些无德无能的凡夫俗子又有何异?”

孙遇答道:“君子行事,相时而动,以顺天命。若因缘成熟,不求自得;若时运不济,强求无功,反遭其殃。所谓争者,百姓之争,为谩骂殴斗;文人之争,为诤辩诋毁;官员之争,为谄媚陷害;武人之争,为屠戮残杀;帝王邦国之争,则万民流血,生灵涂炭。小争者,钩心斗角;大争者,天地浩劫。可见争之一字,百害之由,君子仁心,何能争也?但凡为一己之私而争者,无论有何冠冕堂皇之借口,雄图也好,抱负也罢,不过是趋利的小人,与争肉抢骨的痴狗无异。而无争的君子便如你所说,虽是埋土的珍珠、没沙的美玉,却能令见者赏其珠光,享其玉容,同染其善。逆境则独善其身,顺时则兼达天下,这才是君子所为。”

在座诸人均自颔首。陆燕儿又问道:“孙先生所说确有道理,但方老伯还说过,若君子不争,武王伐纣却作何解?”

孙遇正色道:“纣王荒淫无道,残害百姓,天怒人怨,故而伐纣之举乃万民仰企,众望所归。武王则是顺乎天命民意,救民于水火的圣人,故而应时运而生,更有大贤辅佐其成事。此为‘顺’,非为‘争’,其中关键在于行事之动机,为自利还是为利他,为自利即是争,为利他则非争,此中不可不辨。”

陆燕儿此时方再拜谢道:“燕儿今日承孙先生教诲,当真有幸于此生!燕儿多谢孙先生。”此后一路上陆燕儿常向孙遇讨教,孙遇亦详为解答,自不必提。

黑绳三端起酒杯说道:“闻孙兄一言,胜学十载,我敬孙兄一杯。”孙遇自谦,邀李义南和陆燕儿同饮了一杯,又问陆燕儿:“听燕儿姑娘说,令尊乃琴师,可曾教过姑娘琴曲?”

陆燕儿回道:“燕儿自幼便随先父学琴,如两位先生和黑绳大哥有兴致,燕儿愿再献上一曲。”

李义南随即应和:“如此甚好,那就请奏一曲燕儿姑娘拿手的吧。”

陆燕儿回到小几前坐下,铿然起调,唱道:

陟彼历山兮进嵬,有鸟翔兮高飞,瞻彼鸠兮徘徊。河水洋洋兮青泠,深谷鸟鸣兮莺莺,设罥张罝兮思我父母力耕。日与月兮往如驰,父母远兮吾当安归?

(按:《古今乐录》曰:“舜游历山,见乌飞,思亲而作此歌。”谢希逸《琴论》曰:“舜作《思亲操》,孝之至也。”)

其曲悲怆哀恸,几番转折间忧思忽起,加之陆燕儿歌声凄婉苍凉,直听得众人悲从中来,肝肠寸断,却是古圣舜帝因思念父母所作的《思亲操》。

陆燕儿歌毕,早已泣不成声,显是念及自己双亲亡故,悲难自禁。众人忙上前劝住,孙遇赶紧打赏了那位红衣少女,让她携琴离去。

许久,陆燕儿方自平复,起身向众人施礼谢罪,大家又宽慰她一番,不敢再惹她伤心,尽讲说些趣闻乐事哄她。天黑席散,众人方回到客栈歇息,黑绳三则陪陆燕儿到江边祭奠她母亲。

次日一早,陆燕儿又去江边给母亲磕了几个头,回来时黑绳三已经备好了一辆轻便小车,套在一匹马上。吃过早饭,陆燕儿坐车,黑绳三驾车,孙遇和李义南乘马,四人南下而去。

路途迢遥,行走不计其日。陆燕儿忧伤之情渐淡,孙遇便为其购得一琴。陆燕儿常在车中鼓奏,黑绳三每能听出琴中心意,燕儿亦将其视为知音,常以琴声向其倾吐心事,黑绳三知道陆燕儿少女情窦初开,亦不好拒她,只得常常装作呆子。

这一日总算来到钦州地界。众人早听陆燕儿说其舅父名叫马焘,乃陇州人士,年轻时因与人争执,失手伤了那人性命,故而更名换姓逃到南方,后来得知所伤之人未死,命案就此了结。只因其已在钦州落稳脚,便索性不再北归,在当地开了家小酒坊过活。众人一路走,一路向人打听马焘的消息,至晚未得眉目,只好先寻家客栈歇脚,明日再继续访寻。

次日近午,四人寻至城东,见有一小馆,门前挂着酒旗,却无招牌字号,便进店去打探,也顺便吃顿午饭。

孙遇点了桌酒菜,与小二攀谈起来,得知店主姓潘,是本地人,在此开店已有十来年了,孙遇便让小二去请店主出来说话。

那潘掌柜笑吟吟地从后堂出来向孙遇等唱喏打揖,孙遇还礼,请他入座说话。闲谈几句之后,孙遇便向其打听马焘其人,不料潘掌柜笑容忽僵,讪笑两声,推说不知,众人均觉可疑。潘掌柜又若无其事地询问孙遇等何故找寻此人。孙遇便将陆燕儿父母双亡,千里投亲之事大略说了,并假称自己是陆燕儿父亲生前好友,此番南下办事,正好陪同陆燕儿找寻舅父。

潘掌柜听孙遇如此说,仔细看了看陆燕儿,方叹口气说道:“只可惜你们来晚一步。马兄弟已经……已经归西了。”说罢竟流下几滴眼泪。

众人见状甚感奇怪,忙问其原委。

潘掌柜拭去眼角的泪水,向众人娓娓道来。原来马焘当年化名薛百田,在钦州城东门外开了一家小酒坊,经营颇善。潘掌柜那时家住东门旁,在城中挑担子卖糕饼为生,每日卖完糕饼,常去马焘的酒坊买酒吃,时间既久,二人渐渐成了朋友。后来潘掌柜有了些积蓄,便在马焘帮助下开了这间小酒馆,二人关系也更加亲密。马焘这才将自己的身世说给潘掌柜听,并告诉他自己的真名叫作马焘。不想二十多日前,马焘家中忽然来了一伙强盗,将他一家三口尽数杀害,随后又一把火将酒坊烧个精光。官府怀疑是仇家报复,却苦于无线索可查。适才孙遇忽然问出马焘的名字,潘掌柜怕是仇家要将马焘的亲友赶尽杀绝,特来察访试探,故而未敢遽然说出实情。

未及潘掌柜说完,陆燕儿早已哽咽,孙遇等劝解一番,又向潘掌柜询问了小酒馆和马焘的坟茔所在,四人即告辞出来,买了纸、烛、果品,径向城东门外寻去。

出城不到里许,果见路边有一片烧焦的废墟,原是一处独立的房舍,周围并无其他人家。从此往东行出百余步,北面是一条上山的小路,众人沿路上去,大约一顿饭工夫,来到一片缓坡,缓坡上赫然排立着三座新坟,中间一座,墓牌上只简单写着“薛百田之墓”,右首墓牌写着“薛白氏之墓”,左首墓牌写着“薛富之墓”,正是马焘一家三口的坟墓。

陆燕儿跪在坟前,少不了又是一场哭拜祭奠,黑绳三亦为墓中人念咒回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