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无足轻重(第4/5页)

他总是在交稿期十分紧迫的情况下写作。他没有一部作品是静下心来,全力以赴地写成的。他总是草草地缩短他的长篇小说(不是指篇幅,而是指描绘的广度)。因此他写出来的作品低于他能够达到的水平,比构思时要差。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过:“构思和想象一部小说,远比将它遣之笔端要好得多。”[10]

他总是竭尽全力使他的未完成的小说尽可能在他头脑里多逗留一些时间,以便随时随地加以修改、充实。因此他总是尽量延长写作的时间,要知道,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可能产生新的想法,等到小说已经脱稿,生米煮成了熟饭,再想加进去就不可能了。

债务逼得他匆匆忙忙地去完成一部部小说,虽然他在写作这些小说时明明意识到它们还未成熟。有许多思想、形象和细节都白白地葬送掉了,仅仅因为他想到它们时过于晚了,不是小说已经脱稿,就是作家本人认为小说已糟得无可挽救了!

“贫穷逼得我匆匆忙忙地写作,”陀思妥耶夫斯基自白说,“逼得我把写作当成做生意,这样写出来的东西当然糟糕。”[11]

契诃夫年轻时,他家在莫斯科的寓所又挤又闹。可他却能够在这种环境下,伏在窗台上写作。他的短篇小说《猎人》甚至是在澡堂里写成的。不过随着年龄的增加,他写作时也渐渐怕烦了。

莱蒙托夫抓过一张什么纸来,就可一挥而就,写出一首诗,使人觉得这些诗句是瞬息之间在他意识中出现,在他心灵中谱成的,他只是匆匆地把它们记录下来罢了,而且不加任何修改。

阿列克谢·托尔斯泰只有在他面前摆着一叠洁净的好纸时,才能写作。他承认,当他在写字台前坐下时,往往还不知道将要写些什么。他脑子里只有一个生动的细节,他就打这个细节开始。于是这个细节就像一根具有魔力的线,逐渐把整个故事情节引出来。

托尔斯泰[12]对于工作状态,对于灵感,有他自己的叫法。他将其称之为涨潮。“如果涨潮,”他说,“我写得很快。如果退潮,那就应该搁笔。”

当然,托尔斯泰在很大程度上是即兴作家。他才思敏捷,他的思想较之他的笔更为神速。

每个作家在写作时想必都出现过这样一种美好的状态:不落窠臼的新的思想或者新的画面像闪电似的从意识深处迸发出来。要是不立即把它们写下来,它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中有光华,有战栗,但它们像梦一样稍纵即逝。这种梦,我们在刚醒来的一瞬间还能记得一些片断,但随即就遗忘了。此后不管我们怎样绞尽脑汁地想追忆这些梦,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这些梦只留下一种异样的、像谜一般神秘的感觉,或按果戈理的说法,只留下一种“奇妙的”感觉。

应该及时写出来。不能有分秒的耽搁,否则思想闪耀了一下便会永远消逝。

也许正因为如此,许多作家都无法像记者那样在狭长的纸条上写作。手不能过于频繁地离开纸,否则因此而造成的延误,即使时间极其短暂,也会酿成灾难性的后果。显然,意识的活动是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进行的。

法国诗人贝朗瑞[13]能够在蹩脚的咖啡馆里写歌谣。就我所知,爱伦堡[14]也爱在咖啡馆里写作。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在纷扰的人流中觅得的清静是最好不过的清静,当然,得有个条件,必须没有任何东西直接打断你的思路,分散你的注意力。

安徒生喜欢在树林里构思童话。他有锐利得异乎寻常的极好的目力。所以连一小块树皮或者一枚老松球,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就像透过放大镜那样纤毫毕见地看出那上边的每一个细节,并轻而易举地用这些细节构成童话。

总之,树林中的一切:每个长满青苔的树桩,每一只褐色的蚂蚁强盗(它拽着一只长有透明的绿翅的昆虫,就像拽着掳掠来的一个美丽的公主),都能变成童话。

我本来不想再谈我自身的文学创作经验,因为这未必能给我上文已谈到的增添什么重要东西。不过我还是想再谈几句。

如果我们希望我国的文学能够高度繁荣,那就必须懂得,作家社会活动的最有成效的形式就是他的文学创作。在作品没有问世前,作家的工作固然不为人所知,但作品一旦问世,他的工作就变为全民的事业了。

应当珍惜作家的时间、精力和才能,不要把它们浪费在虽与文学有关但毕竟在文学之外的繁杂的事情上和会议上。

作家写作时需要安静,尽可能不要有烦心的事。要是已经知道将会遇到什么烦恼,哪怕这种烦恼一时不会发生,还是不要动笔的好。否则即使写了,也不会得心应手,甚至还会荒腔走板。

我一生中曾经有过几回写作时心情轻松,一无牵挂,因此得以专心致志地从容写作。

有一年冬天,我乘一艘内燃机船由巴统去敖德萨,船上几乎完全没有乘客。海是灰色的,寒冷的,平静的。海岸线隐没在灰蒙蒙的烟霭之中。密布的乌云好似在昏睡一般,横卧在远处的山峦上。

我坐在船舱里写作,有时站起来,踱到舷窗前,眺望着海岸。内燃机船铁铸的腹部内,大功率的机器在轻声地欢唱。海鸥发出阵阵尖细的鸣声。那是一个有利于写作的环境。谁也不会来打断我心爱的思路。我什么都不用去想,一点儿也不用去想,除了想我正在写的那个短篇小说而外。我觉得这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汪洋大海使我免受任何干扰。

此外,意识到自己正航行于烟波浩渺的海上,模模糊糊地期待着将要登岸一游的港埠,预感到将会有一些使人愉悦的邂逅,这也是大有利于写作的。

轮船用钢铁的艏柱划开冬日苍白的海水,我恍惚觉得它正载着我航向必然的幸福。我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显然是因为小说写得很顺手。

我至今还记得,有一年秋天,我独自一人住在乡村一幢房子的顶楼里,在烛花的哔啪声中写作,那一回我也写得得心应手。

黑沉沉的、没有一丝风的九月之夜,团团地围住了我,就像大海一样,使我免受任何干扰。

我很难说出所以然来,反正我有这样的体验:意识到屋外古老的乡村果园整夜都在不停地飘下落叶,是有助于写作的。我把果园当作活生生的人看待。它一声不吭,耐心地等着我夜晚去井边汲水煮茶。能够听到吊桶的哐啷声和人的脚步声,它也许就比较易于熬过漫漫的长夜了。

不管别人怎么样,反正对我来说,感觉到有一座孤独的果园,感觉到村外有绵亘数十千米的寒林,林中有一个个湖泊(当然在这样的夜里,湖边没有,也绝不会有一个人影,只有星光跟一百年前一样,跟一千年前一样,倒映在湖水中),是有助于我写作的。我可以说,在那年的秋夜,我是真正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