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无足轻重(第2/5页)

他就是这样写作的:一边踱方步,一边想句子,想好后,就去写下来,然后再想。他整天在屋子和果园之间进进出出。我觉得很奇怪,并且深信,盖达尔的那部中篇小说一定写得很慢。直到后来,我才发现,他这是在耍滑头,他写的远比走一步想一句要多得多。

两个星期后,他写完了《鼓手的命运》,喜气洋洋地跑到我住的澡堂里来,面有得色地问我:

“你想听我给你朗诵这部中篇小说吗?”

我当然非常想听。

“那好,你听着!”盖达尔在屋中站住,把两只手插在兜里,说道。

“稿子呢?”我问。

“只有蹩脚的乐队指挥才把总谱放在面前的乐谱架上,”盖达尔用一种教训我的口吻回答说,“我要稿子有什么用!稿子躺在写字台上休息呢。你到底想听还是不想听?”

他把这部中篇小说从第一句背诵到最后一句。

“你准有背错的地方,而且不止错一点儿。”我将信将疑地说。

“咱们打赌!”盖达尔叫了起来,“背错的地方绝不会超过十处!要是你输了,明儿就上梁赞去,到旧货市场买一只旧的晴雨表送给我。我早已看中了一只。在那个老太婆的旧货摊上,你记得那老太婆吗?就是下雨的时候把灯罩戴在头上的那个。我这就去把稿子拿来。”

他把稿子拿了来,又背诵了一遍。我对着稿子听他背。他只背错了几个地方,而且都不是重要的。为了这事,我们俩争了好几天——盖达尔算是赢了还是没赢。

不过,我还是把那只晴雨表买了回来,这使盖达尔高兴得手舞足蹈。我们决定根据这台笨重的铜制仪表来安排我们的垂钓生活。可是很快就大上其当,晴雨表上预报“大旱”,可是实际上却下了三天大雨,把我们俩淋成了落汤鸡。

那可真是黄金时期:终日开玩笑、“打赌”、争论文学问题、上湖边或旧河床去钓鱼。所有这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帮助了我们写作。

当费定开始写他的长篇小说《不平凡的夏天》[8]时,我恰好跟他在一起。

希望费定原谅我写了下面这件事情。我认为每一位作家的写作方式,特别是像费定这样的巨匠的写作方式,不仅对作家,而且对所有文学爱好者来说,都是有意义、有教益的。

那时我跟他一起住在加格拉海边的一幢小房子里。这幢小房子挺像革命前那种带家具出租的廉价公寓,已经相当破败。

每当刮起风暴的时候,小房子便在风浪中摇晃,发出叽叽嘎嘎的坼裂声,似乎眼看就要倒塌。门锁全都脱落了,一阵穿堂风吹过,房门就自动地、不祥地慢慢打开,有好几秒钟一动不动地停在那儿寻思着什么,然后砰的一声,猛地碰上,震得天花板上的灰泥噼里啪啦地坠落下来。

新旧加格拉所有的野狗都跑到这幢小房子的凉台上来过夜。有时,只消房客离开房间一小会儿,它们就乘机溜进屋里,躺到床上,消消停停地打起呼噜来。

每次回到自己屋里时,都得小心谨慎,不管侵占了你床铺的狗的脾性如何,都不能不防一手。那种知道廉耻的胆小的狗,一见到你回屋,便会立刻跳下床,失望地尖叫几声,一溜烟地逃掉。可要是你挡住了它的去路,它出于恐惧会咬你一口。

如果你碰上的是一条厚颜无耻、见过世面的狗,那它就会照旧躺在床上,用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盯着你,杀气腾腾地发威吼叫,使你只得喊邻屋的人来帮忙。

费定那个房间的窗户,朝着伸出在海面之上的凉台。每逢起风暴的日子,人们就把凉台上的藤椅都摆到这扇窗户旁边,摞成一堆,免得被浪花淋湿。这堆藤椅上,总是蹲着一群狗,它们居高临下地望着坐在桌旁奋笔疾书的费定,低声吠叫着,表示要到这间灯光明亮的暖和的房间里来。

起初,费定诉苦说,这些狗简直把他折腾得浑身发抖。只消他放下稿子,抬起头来望着窗子思索,便看到几十双狗眼正义愤填膺地紧紧盯着他。他甚至因此感到于心有愧,因为他住在暖烘烘的房间里,却只是摇摇笔杆,做着显然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

这当然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费定的写作,但很快他就习以为常,不再把狗的事放在心上了。

据我看,我们这种简朴随便的生活,使他回忆起了青年时代,那时,我们可以伏在窗台上写作,可以只凭一盏小油灯的灯光写作,可以在冷得连墨水都结成冰的屋里写作,总之,不讲任何条件。

大多数作家都是在早晨写作的,也有些作家在白天写作,只有极少数作家在夜间写。

费定能够,而且常常不分昼夜地写,偶尔才停下笔来休息一会儿。

他每夜都在喧嚣不息的海涛声中写作。对这喧声,他已习惯,这不但不影响他写作,甚至有助于他的文思。相反,寂静倒会使他心烦意乱。

有一天深夜,费定把我叫醒,焦急地对我说:

“你知道吗,海沉默了,走,我们到凉台上去听听看。”

一种仿佛太空中才有的深邃的静寂笼罩了海岸。我们连气都不敢喘,企望能在漆黑的夜色中哪怕捕捉到一丝微弱的海浪拍溅声也好,但是除了耳鸣之外,什么也没听到。这耳鸣是我们自己血液的流动声。在犹如太空一般漆黑的高空中,嵌着几颗暗淡的孤星。我们久已习惯于汹涌的涛声,现在这种无边的寂静反使我们感到压抑。这天夜里,费定一个字也没写。

我不由得观察起费定来,发现他在动笔写一个章节之前,总是先对这个章节一丝不苟地加以思考、检验,用沉思与回忆充实它、丰富它,甚至连具体的句子也都要打好腹稿,否则决不下笔。

费定只写他所清楚地看到的,并且与整体不可分割的东西。

费定清晰、坚定的头脑和一丝不苟的目光,是容不得构思有半点儿模糊之处的,更不要说去表现这种模糊的构思了。按照费定的意见,一部小说必须锤炼得达到最高限度的准确度和钻石般的硬度。

福楼拜一生都苦苦追求文体的尽善尽美。他强烈渴望自己的小说能像水晶一般纯净,以致翻来覆去精雕细琢地修改稿子,有时到了无法自制的地步。在某些情况下,改稿对他来说,已不再是使小说臻于完美的一种手段,而成了目的本身。他失去了正确剖断的能力,失去了耐心,在绝望中把自己的作品改得枯燥乏味,或者用果戈理的话来说,“画呀,画呀,画得入了魔。”

费定却总是善于适可而止。他头脑中的那个批评家从来不打瞌睡,可也从来不把作家折腾得灰心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