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崖石刻(第2/3页)

当然,荷兰并不是文明的强盗之国。强盗终究是少数,代表不了人民。荷兰是热爱劳动的人的国家,是叛逆的“乞丐”[5]和梯尔·欧伦施皮格尔[6]的后裔的国家。直到今天“克拉阿斯的骨灰还在敲击着”[7]千百万荷兰人的心,那骨灰也曾敲击过穆尔塔图里的心。

穆尔塔图里出身于航海世家,曾被任命为爪哇岛的行政官员,履职不久就升任这个岛上一个区的驻扎官。他前途无量,荣誉、褒奖、财富,甚至总督的高位都在等待他,可是……“克拉阿斯的骨灰在敲击着他的心”。因此穆尔塔图里把锦绣前程视同粪土。

他以罕见的勇气和顽强的精神,力图从内部炸毁荷兰政府和大商人对爪哇人的长期奴役。

任何时候他都挺身而出保护爪哇人,不让他们遭到欺凌,他严惩贪官污吏。他公然奚落总督及其近臣,不消说,这些人都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便引证基督要爱他人的教义来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他使他们理屈词穷,无从驳倒他。但是他们却可以消灭他。

当爪哇人爆发起义的时候,穆尔塔图里站到起义者一边,因为“克拉阿斯的骨灰在继续敲击着他的心”。他怀着感人肺腑的爱描写爪哇人,描写这些轻信的孩子,同时满腔愤怒地描写他的同胞们。

他揭露了荷兰的将军们想出来的卑劣的作战方法。

爪哇人性好清洁,极端厌恶污秽的东西。荷兰人便在爪哇人的这种性格上打主意。

他们命令士兵在冲锋的时候向爪哇人投掷大粪。爪哇人敢于迎着最猛烈的火力与敌人交锋,可是却受不了这种作战方式,纷纷退却了。

穆尔塔图里被撤职,遣返欧洲。

他一连好几年向荷兰社会力陈应当公正地对待爪哇人。他到处陈述这种看法。他还向大臣们和国王写了不少请愿书。

然而一切都归徒劳。人们不耐烦地勉强听他讲完,没过多久,就宣称他是个危险的怪物,甚至说他是个疯子。他无处可以求职,全家陷于饥饿的境地。

就在这时,穆尔塔图里听从了心灵的声音,换句话说,听从了那久已存在于他心中,然而直到当时还并不清晰的使命感,开始从事写作。他写了一部暴露性的长篇小说《马克斯·哈弗拉尔》,抨击在爪哇的荷兰人。但这仅仅是第一次尝试。他在这部小说中仿佛还在摸索他尚未牢固掌握的文学技巧。

然而他的第二本书《情书》却是以震撼人心的力量写成的。这种力量产生于穆尔塔图里对自己的正义性的狂热信念。

这本书中有些章节就像人们在见到令人发指的不公平现象时抱住自己的脑袋发出的痛苦叫喊;有些章节辛辣而又俏皮,是指桑骂槐的寓言;有些章节像是对所爱的人的温存的抚慰,带有悲伤的幽默色彩;而有些章节则像是在作最后的努力,指望童年时代的天真的信仰得以复活。

“上帝是不存在的,否则他就应当是心地善良的,”穆尔塔图里写道,“要到哪一天才不再榨取穷苦人!”

他离开了荷兰,指望能在异国挣到一小块面包。妻子儿女则留在阿姆斯特丹,他没有钱带他们一起走。

他,这个嘲弄权贵、受尽磨难、为上流社会所不容的人,穷极潦倒地浪迹于欧洲各个城市,不间断地写作,写作。他几乎没有收到过妻子的信,因为她连邮票都买不起。

他想念她,想念子女,尤其想念小儿子,他的小儿子长有一双清如碧波的眼睛。他担心这个小男孩会忘掉怎样向人们信赖地微笑,他恳求大人们不要使他过早地流泪。

穆尔塔图里的书谁也不愿意出版。

但终于还是有人问津了!一家大出版社同意买下他的手稿,条件是从此以后不得再在其他出版社出版这些作品。

已受尽折磨的穆尔塔图里,答应了这个条件。他回到了祖国。他们甚至付给了他一笔为数不太多的钱。而出版社之所以买断他的手稿,无非是为了要解除这个人的武装。这些手稿都出版了,但印数是那样的少,书价又是那样的昂贵,无异于把这些手稿查禁。荷兰商人和政府是非要把这个火药桶弄到手不可的,否则他们就难以放心。

穆尔塔图里终于没有盼到正义就与世长辞了。而他本来还可以写出许多优秀作品,这种作品正如常言所说,不是用墨水,而是用心血写成的。

他尽其所能地作了斗争,最后牺牲了。但是他“征服了海洋”。也许,不久就会在独立的爪哇,在雅加达,给这位大公无私的受难者树立起一座纪念碑。

这就是那位把两项伟大的使命集于一身的人的生平。

在狂热地忠于自己的事业这一点上,穆尔塔图里有一位同道,也是荷兰人,而且还是他的同时代人,这人就是画家文森特·凡·高。

很难找到比凡·高更愿为了艺术而终身受苦的例子了。他曾经梦想在法国创立一个“美术家兄弟会”——在这个类乎公社的团体里,没有任何东西能使画家们放弃绘画。

凡·高一生坎坷,尝尽了艰辛。他在《吃土豆的人们》和《囚徒放风》两幅画作中表达了他在陷入人生苦难的绝境后的感受。他认为画家的事业就是用自己的全部天才竭尽全力地对抗苦难。

画家的事业是——创造欢乐。所以他运用他的最娴熟的手段——色彩[8]来创造欢乐。

他用画布改变了大地的面貌。他仿佛用神奇的水洗涤了大地,大地因此焕然一新,无处不辉耀着明快浓厚的色彩,每一棵老树都变成了雕塑品,每一块种植三叶草的田地都变成了化作无数朴素小花冠的阳光。

色彩的变化是不停顿的,但凡·高为了让我们能够深入领略色彩的美,运用自己的意志,使其停顿了下来。

在此之后,难道还能断言凡·高待人冷漠吗?他把他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在这辉耀着无奇不有的色彩及其所有最细微的变化的大地上生活的才能,献给了人们。

他贫困、高傲,不会算计。他把最后一块面包同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分食,他亲身体验了什么叫作社会的不公平。他蔑视廉价的赞扬。

当然,他并非斗士。他的英雄主义表现为狂热地相信劳动的人——农夫和工人、诗人和学者——必定会有美好的未来。他未能成为一名斗士,然而他愿意而且做到了把自己的一份心血——他颂扬大地的绘画,贡奉给未来的宝库。

在大地所拥有的各种各样的美中,凡·高只选择了一种:颜色。大自然那种总是能使色彩对比得无懈可击的特性,色彩所拥有的无穷无尽的中间色,以及土地那种无时无刻不在变化,而又不论在什么季节,不论在什么纬度都同样美丽的色彩,总是使凡·高惊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