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福楼拜动物寓言故事集

    我让疯子与野兽着迷。
致阿尔弗雷德·勒·普瓦特凡,1845年5月26日

古斯塔夫是头熊。他的妹妹卡罗琳是只耗子——她落款时签有“你亲爱的耗子”,“你忠诚的耗子”;他给她写信时称她是“小耗子”,“啊,耗子,好耗子,老耗子”,“老耗子,淘气的老耗子,好耗子,可怜的老耗子”;而古斯塔夫是熊。当他只有二十岁的时候,人们觉得他“是一个奇怪的人,是一头熊,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年轻人”;甚至在他没有患癫痫及在克鲁瓦塞闭门不出之前,已经是这样的形象了:“我是一头熊,我想一直做一头留在我的洞穴里、我的窝里、我的肌肤内、我的老熊皮内的熊;我想静静地生活,远离资产者与资产阶级。”患病后,这头野兽更证实了自己的选择:“我独自生活着,像一头熊。”(这个句子里的“独自”最好加上这样的注释:“除了我的父母、我的妹妹、用人、狗、片罗琳的山羊以及经常来看我的阿尔弗雷德·勒·普瓦特凡”。)

  他康复了,被允许出门旅游了;在1850年12月,他从君士坦丁堡给他母亲写来了信,更详细地描述了这头熊的形象。这不仅说明了他的性格,而且说明了他的文学策略:

如果你参与到生活之中,你就不能看清楚生活:你不是为生活而过分痛苦,就是过度地享受生活。根据我的思考,艺术家是个怪兽,是超越自然之物。上苍所赋予他的痛苦皆源自他固执地否定那个格言……因此(而且这也是我的结论)我回归到我一直生活的那种生活中:独自一人,把我的那群伟大的伙伴们作为我的亲密朋友头熊,与我的那块熊皮地毯为伴。

“那群伟大的伙伴们”,不必说,并不是指登门拜访的那些客人,而是他从书房里书架上选出来的伙伴。至于说那块熊皮地毯,他心里总会想到它:他两次从东方写信给母亲(1850年4月在君士坦丁堡,1850年6月在贝尼苏韦夫),要她好好照看这块地毯。他的外甥女卡罗琳也记得他书房中的这一中心特征。她常常在一点钟的时候被带到那里上课;百叶窗总是关闭着,挡住外面的炎热,黑黝黝的房间里都是香烛和烟草的味道。“我跳起来,扑倒在那张我非常喜欢的白色熊皮上,热吻着熊的硕大脑袋。”马其顿谚语说,一旦你抓到了属于你的那头熊,它就会为你跳舞。古斯塔夫没有跳舞;福楼贝尔并不属于任何人。你用法语如何处理?也许是Gourstave。)

熊:通常被称为马丁。在此摘引一个老兵的故事。他看到一块手表掉进了一个熊窝,于是就爬进熊窝,被熊吃了。

——《公认概念词典》

古斯塔夫同样还是其他的动物。青春年少时,他是一系列的动物:渴望见到埃内斯特·舍瓦利耶时,他同时是“狮子、老虎、印度的老虎、大蟒蛇”(1841年);当他精力充沛得出奇的时候,他就是“公牛、狮身人面怪兽、麻鸦、大象、鲸鱼”(1841年);后来,他一段时间属于一种野兽。1845年时他是贝壳里的牡蛎;1851年时,他是蜗牛壳里的蜗牛;分别在1853年与1857年,他成了蜷成一团、自我保护的刺猬。1846年,他是一条沐浴在美的阳光下的文学蜥蜴,还是在1846年,他是一只扯着尖嗓子、躲在树林深处啼叫的莺,而这种叫声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见。1867年,他成了一头温柔而紧张的奶牛;1867年,他感到像驴子一样精疲力竭;但是到1870年,他依然像海豚一样在塞纳河里拍击波浪。1852年他像骡子一样辛苦工作;1872年,他过着一种可以累死三头犀牛的生活;1878年,他“像十五头公牛”那样工作;尽管1853年他建议露易丝·科莱要像鼹鼠打洞一样慢慢工作。在露易丝看来,1846年的他像“一头美国草原上的疯狂水牛”。对乔治·桑来说,1866年时他“温柔得像羔羊”——他拒绝承认这一点(1869年)——1866年时他们两人像喜鹊一样叫喳喳;十年后,他在她的葬礼上像头牛犊那样地哭泣。他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完成了专为她写的故事,一个关于鹦鹉的故事;1867年,他“像大猩猩”那样嚎啕出了这个故事。

有时,他虽然戏谑地把犀牛与骆驼当作自己的形象,但是他主要地、暗地里、本质上来说,都是一头熊:一头固执的熊(1852年),一头因时代的愚蠢而陷入更深的熊性中的熊(1853年),一头肮脏的熊(1854年),甚至还是-头饱食的熊(1869年);以此类推,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年,这时的他依然还是“像任何一头在洞穴中发出怒吼的熊”(1880年)。注意在福楼拜最后一部完成的作品《希罗底》中,遭囚禁的预言家尤卡南被命令停止他对腐朽世界的怒骂咆哮时,他同样回答说,他将"像一头熊"那样继续不停地怒吼。

“语言像一面破锣,我们打击着这面破锣,奏出让熊翩翩起舞的曲调,同时我们一直希望能感动天上的星星,生出怜悯之心。”

——《包法利夫人》

在古斯塔夫是Gourstave的时代,依然还有熊出没:阿尔卑斯山有棕熊,萨瓦有红熊。可以从出色的腌制品商那里买到熊火腿。在1832年,亚历山大·仲马在马里尼的邮政宾馆吃熊排;后来,他在他的《烹饪大词典》(1870年)中写道:“现在欧洲各国的人们都在食用熊肉。”从普鲁士君王的大厨那里,大仲马获得了莫斯科风味的熊掌烹饪方法。购买去了皮的熊掌。洗净,加盐腌渍,然后放了腌泡汁中浸泡三天。把腌肉和蔬菜一起焙炖七八个小时;去汤,擦干,撒上胡椒粉,在融化的猪油里翻一翻。放在面包屑串一滚一滚,烧烤半个小时。配上辣酱和两凋羹的红浆果冻一起食用。

不知道福楼贝尔是否吃过他的同名物。1850年,他在大马士革吃过单峰骆驼。如果说他吃过熊肉,他一定会对自己的饕餮之举发表评论,这种猜测似乎顺理成章。

确切地说,福楼贝尔属于哪一种呢?我们可以通过书信跟踪他的足迹。首先,他只是一头种类未明确的ours,一头熊(1841年)。在1843年、1845年1月以及1845年5月(到这时他夸耀说拥有三层厚的皮毛),虽然他有一个熊窝,但他的种类还是没有明确。在1845年6月,他想给他的房间买一幅熊的画,并命名为“古斯塔夫·福楼拜的画像”——“为了表明我的道德脾性以及社会性情”。到目前为止,我们(也许他也是)一直在想象着他是一头黑乎乎的野兽:一头美国棕熊,一头俄国黑熊,一头从萨瓦来的红熊。但是在1845年9月古斯塔夫信誓旦旦地声称,自己是“一头白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