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十九章

打馕是维吾尔家庭生活的盛典

米琪儿婉与雪林姑丽合作打馕

泰外库兴问罪之师

毁了一炉馕

严寒而晴朗的冬日是有它的特别的魅力的。在几天的连阴,在乱吼乱飘的风雪之后。突然,天气放晴了,湛蓝的天空上出现了殊可亲近的太阳,风不吹,雪不扬,大地安逸下来,空中散射着一种蓝紫色的冷晖。麻雀落在地上吱吱地觅食,乌鸦寻觅着热气腾腾的牲畜粪便,连雄鸡看到这样白亮的太阳也振作起了精神,扑棱扑棱,它飞到了低矮的墙头,蹬下许多雪花,扑棱扑棱,它又展翅,又抖毛,然后,酝酿好了情绪,它认真地伸直脖子,引吭高歌,欢呼着严冬的晴日,象征着、预示着的是虽然正在远去,终究会返回的温暖的活力洋溢的饱满的太阳。

没有零下二十度、三十度、四十度的冬天,没有刺骨的热辣,没有那无可替代的清醒与爽快,没有那种恰恰是严寒中才分外得意的自己的保暖武装,没有对于自身的强大的热力的自觉与自信,算得上什么新疆和新疆人!

伊犁人爱自己的家乡,包括爱夏天正午的太阳,夏天是生命的蓬勃,是万物的欢跃。老百姓们都认为在夏天好好劳动,大量出汗是养生保健防病的绝妙法门。他们也爱冬季的大雪。他们认为,越冷就越能够消除病疫,强健筋骨。确实,这种北方的严冷就是能使人精神抖擞,呼吸畅快,食欲旺盛。寒冷和冰雪有一种洗涤作用,从头脑到肝肺,从皮肤到内脏,经过这一冻,似乎更干净得多,纯洁得多。冰凉的空气还有一种激励的作用,它能使懦夫变得勇敢,懒汉变得振作,低垂的头抬将起来。

就是在这样一个天气,早上,所有的窗玻璃上都冻起了厚厚的窗花的时刻,雪林姑丽来找米琪儿婉来了。她冻得满脸通红,两只手也通红,她却没穿棉衣,只是连衣裙外面穿了一件棉背心。她也没穿毡筒,只在长线袜子外穿了一双皮靴。她更不戴什么手套、口罩了。她就这样高高兴兴地跑到了米琪儿婉家,肩上扛着半口袋面粉,她叫道:

“米琪儿婉姐,我来了!”由于冷,她的声音有点打战,但情绪却十分高涨。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米琪儿婉问,她的意思是这次雪林姑丽去试验站不过才三四天。

“县农技站站长明天要到咱们公社来。听说,他们要总结杨辉姐的工作经验呢。我回来是准备参加座谈会的。我们不是说过好多次了吗,这回,杨辉姐答应了,让我们给她打一些馕,她要招待客人呢!”

“那太好了,我也正要打馕!”米琪儿婉跳跃起来。她们好久以来就想为杨辉做点事情了,如今总算有了个机会。

于是,她们忙活了起来。米琪儿婉去队上请假,雪林姑丽去提牛奶。回来以后米琪儿婉生火,烧水,洗刷木盆,泡酵母,热牛奶;雪林姑丽则穿上一件米琪儿婉已经弃置不用了的破棉袄,爬到土炉旁的台上,去清理柴灰,清扫炉壁,准备柴火。一会儿,木盆洗净了,牛奶也热了。米琪儿婉正要和面,女儿醒了。于是雪林姑丽洗净了手,把袖子提到了臂肘以上,总共将近一袋面粉,全部倒在木盆里,抓了一把盐溶化在热奶里,又兑了一些凉水,再把泡开了的酵母放进温奶水里,用四个手指搅拌着奶水,搅了几圈以后,她把手放在嘴边,用舌头舐了舐指头肚,试了试咸度,又加了一点盐,搅匀以后,把面粉拨拉到长圆形的木盆的一端,把奶水缓缓地倒在了另一端。然后她开始一点一点地从中间开始把面和水往一起掺和。等到水不再流动的时候,她攥紧了两个拳头,并在一起,人跪起来,揣起面来;由于头发时而洒落,阻挡视线,过一会儿,她就甩一下头发,样子非常好看。她用力地揣着面,很快脸就绯红了,额头上沁满了汗珠。面也越揣越均匀了,发出的声音渐渐变得清脆起来。

米琪儿婉给孩子喂完奶,就抱孩子到隔壁伊塔汗那里去了,把女儿暂时托付给伊塔汗。她回到家来,雪林姑丽已经把一大盆面和好,她展开做饭用的大粗布,把面团盖住,又用旧棉衣和皮大衣盖在上边,把木盆放在灶边,保持温度。

过了四十多分钟,她们打开大布,检查了一下面团发酵的情况。维吾尔人吃发面从来不放碱,需要的是把握面剂子膨而不酸的时机。看看面团的发酵已经接近于完成,她们便去土炉里点火,土炉最底上放了一些干树叶,将点着了的麦草带着火苗自上口抛入土炉,把树叶引着以后,再从上面加柴禾,迅即大火在土炉内轰地燃烧起来,烟气升腾,火光映红了雪林姑丽的脸。等火烧得正常以后,米琪儿婉又跑到屋里,打开木盆,展开大布,开始做馕剂子了。

外面,土炉里的烟火吸引了周围邻舍的妇女,不止一个人隔着门问候!

“今天打馕吗?米琪儿婉!”

“是的。”雪林姑丽代为回答。

“我借你的土炉打下一炉,行吗?”这是为了省柴火,专门借别人打完馕以后的土炉用的人问的话。在这种有余温的土炉里只需再点燃不多的柴,就够再打一炉馕用的了。

“今天打馕吗?”又有人问,“用不用我帮忙?”这是热心助人的志愿兵的相问。

米琪儿婉和雪林姑丽忙忙碌碌,出出进进,又兴奋,又快活,左邻右舍的妇女,也纷纷前来搭话,这里出现了一种欢乐的、红火的节日情绪,同时,也出现了一种紧紧张张的战斗气氛。

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家庭都要吃饭。各有用来充饥的最主要、最普通的食品。这种食品在我国北方汉族地区是馒头,在欧洲是面包,而在新疆的维吾尔族人来说是馕。那么,制造这种食品,对于任何一个家庭来说,也应该是最一般、最司空见惯、毫不稀奇、毫不引人注目的事情了。那么,为什么米琪儿婉和雪林姑丽打馕的时候,却显得煞有介事,不同寻常呢?要弄清这个问题,先要对维吾尔人的馕饼及其制作的特点有一些了解。

馕,是维吾尔人的主要食品,其“主要”的程度,超过了馒头之对于北方的汉族人。一般的,维吾尔人的一日三餐,至少有两顿吃馕喝茶,而饭,是专指面条、包子、馄饨、抓饭等几样比较复杂一点的食品,这样的“饭”并不是每天都做的。即使做,一天至多做一顿。

还有一点,中国内地,大米与小麦堪称平分秋色,就是说大米在主要食品中的地位并不比小麦面粉低,但是新疆,虽然也有一些品质上佳的大米,产量相当有限,馕的重要性主要性无与伦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