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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迪克号正沿着港口破浪向前。推进器搅起的震动从海底深处传来,直冲甲板。在他们的左边,一大堆挤成一团的屋顶倏然滑过视线,然后消失在下曼哈顿的地平线里。它隐隐泛白,映衬天空更加黑暗,除了几丝光亮偶尔透过云层,几乎肉眼难辨。在广袤无际的大海面前,即使幢幢高塔也仿佛侏儒一般。

“我在想,”拉斯洛普突然冒出一句。

“想什么?”

“咱们九个人,这条船上的九个人。好比是——一个大桶里的豌豆。他们应该是相当有决心的人,基本上都该是这样吧。”

“为什么这么说?”

拉斯洛普靠在扶手上,放下烟,叉起双手。寒风继续撕裂着肌肤,在他眼睛里灌满了水。“他们一定有什么强烈的理由。所有人都这么急冲冲地赶着去英格兰,或者说在这种时候尽快地赶过去。想想那些安全的航线,你得先到热那亚或者里斯本,然后再转走陆路,那得花时间。如果他们宁愿把命赌在这个炸药箱上,他们一定有足够好的理由。所以我的意思就是,他们一定是一群对这次出行有强烈意图的人。”

“应该没错吧。”

拉斯洛普睁开一只眼看着他,“也就是说你不在乎?”

“不,正确的说不是那样。我在医院里花了十一个月跟它在一起——”麦克斯用拐杖轻轻碰了下他那条有问题的腿,“——我现在想要的就是海上干燥的空气和一条不太拥挤的船。”

“对不起,”拉斯洛普声音尖锐,礼貌十足,“我没想打扰您。”

“不,不,你不了解。一趟美妙的旅行,美酒美食,但老天,别是通宵达旦,也别是呼朋唤友,不过我想这一趟再怎么着也不可能变成那样。”

拉斯洛普脑袋后仰,大笑起来。“你说的没错,”他正色赞同道,“那么说这就是你旅行的原因了?”

“如果你能称之为原因的话。”

“至于我,”拉斯洛普继续说着,上下打量着他,“我没打算吓你,也不是有意放什么烟雾弹,我的故事就简单多了,不过也可能更奇特,我正在追捕一个杀人犯。”

一阵沉默。

一声邮轮的汽笛嘶哑着敲打浩瀚的海面,这里虽然仍在港口中,海水已是汹涌莫测了。麦克斯·马休斯看着手中的烟,突然想到自己是在一条军需船上吸烟,他很怀疑在甲板上吸烟是否是被允许的。他扔了烟,小心地辗息。

“时间差不多了,”他说,“咱们最好下去整理行李。我估计咱们要给事务长填不少表格——”

“你觉得我在忽悠你?”拉斯洛普问,“有关杀人犯的事?”

“你不是吗?”

“不,一点也没。”拉斯洛普精明的褐色眼睛闪了闪,让他整张脸都变得生动起来,然后他变得神神秘秘:“我待会再告诉你。你吃饭坐哪儿?”

“我想应该在我哥哥那桌,你何不加入我们?”

“船长那桌?太好了,我太高兴了。那好,那么,咱们待会再见,哟嘿。”

这最后一句几乎是轻声细语,基本上算是自言自语。麦克斯转过身,便发现了原因所在。

一位穿着一身貂皮大衣的中年女子顺着A甲板,穿过一排擦得光亮的船舷,朝他们大步走来。船舷的一边是暗灰色的船舱壁,另一边则是成排的救生艇。

她的眼睛在微风中半睁半闭,但步子却很坚定。她的头发是很淡的金色,看起来相当多,被一块鲜艳的围巾包住,发梢在风中飘扬。她面容圆润,肌肤略黑,眼睛底下闪闪发光,仿佛涂了凡士林。她眼睛湛蓝,嘴唇丰满,不过基于她四十出头的年龄,你无疑得凑得很近才能发现这点。在她敞开的貂皮大衣下,穿着一件丝质上衣,一条深色裙子,上衣用一个钻石胸扣牢牢扣住。风卷起她整个身子,看得出来她没有穿胸衣,浑圆的大腿和令人惊叹的小腿在高跟鞋的衬托下摇曳生姿。

麦克斯、拉斯洛普和这个女人,三个人都煞费苦心地表现出对彼此的存在毫不在意的样子。至少这个女人对他们毫不在意。她从他们身边一掠而过,眼睛依然半睁半闭,胳膊下夹着一个蛇皮手提包。

拉斯洛普偷偷地望着她的背影。麦克斯走下了船舱。

他对自己有些着恼,因为这女人的身影萦绕着他。一个男人在经过十一个月苦行僧般令人难忍的生活之后,恢复了健康,他就会变得来者不拒并且不怎么挑食起来。这个女人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他,麦克斯能感觉到这点。但她那张脸有些让人令人隐约不愉快,比如说嘴角边一条细小的,不易察觉的皱纹。

麦克斯拽起A甲板上的一扇舱门,艰难地跳了进去,门在他身后被风吹得重重关上,轰隆一声,在这宁静的船上显得特别响亮。里面的通道令人窒息,并散发着橡胶的臭味:除了舱壁微弱的吱嘎声,便是全然的死寂。

这令人心神不安的吱嘎声同他如影随形。楼梯随着爱德华迪克号摇来晃去,他稳住身子,向下走去。楼梯下面是B甲板,这里的空气更加滞闷,所有的卧室舷窗依令必须一直紧闭并牢牢锁住。甚至在楼上的公共舱室,舷窗都必须在乘务员的严格监控下才能打开。

麦克斯从未感觉如此孤独。

他的舱室是个带私人卫生间的大房间,就在B甲板的右舷。他走下一条狭窄的通道,转进一个短道,是个从边上岔开的类似凹室的地方。他打开了左边的那扇舱门。

舱内灯火通明,被漆白的墙壁映得更加闪闪发亮。一台电扇呼呼吹着,多少消解了些室内的闷热。他的行李箱靠着两个白条镶嵌的铺位中的一个,这是个双人间,但就他一个人住。里面摆两张柳条椅,铺一块令人愉快的绿色地毯,洗脸镜在脸盆架子上摇头晃脑。浴室的门开着,门背钩着钩子,浴室里的水龙头鼻涕嘀嗒。电扇被摆在最上面,扭动着脖子从一边挪向另一边,袭面一股清凉。

一切都很安静,除了——

一个谨慎小心的敲门声轻轻响起。

“啊,先生,”门沿转进一张正经八百的脸,乘务员说,“您还有什么需要的么?”

“没有了,谢谢。”

“我把您的行李拿过来了。”

“我知道了。”

“另外还有件事,先生,您听到下一个锣声的时候——再过几分钟吧——所有的乘客都要到楼上的大厅集合。”

“做什么?”

“做一些说明。您得带上您的救生衣,您知道怎么使用您的救生衣么?”

“我知道。”

“您确定么,先生?”乘务员坚持着。他诡异地笑着,小心翼翼地挪进了舱室。他的笑容如此合适地僵在脸上,仿佛凝固的石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