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6页)

“我不太愿意相信。”

“我也是,但真的就是这样。”

他们默默地坐着。她坐在床上,他坐在床边的扶手椅上。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其实,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确定究竟是否应该来找你……我认识那个人,我见过他的脸。他遇害那天的四十八小时前,我人就在马赛。”

“但你并没有杀他。”

“那我为什么会在那里?为什么大家都认为是我干的?老天,实在太疯狂了!”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眼中又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后来的事情我就想不起来了。我的头脑不太正常,对不对?因为我什么都忘了……我想不起从前的事情,我想不起自己的上半辈子。”

玛莉回答他的时候,不动声色,语气十分平淡。

“你一定会想起来的。你会从许多不同的地方找到线索,最后你自己就会想通的。”

“也可能永远想不起来了。华斯本说过,就像整个街区被重新规划了一样,道路已经变了……就好像开了另一扇窗,”杰森走到窗边,双手趴在窗台上,看着底下灯火辉煌的蒙巴纳斯,“景观已经不一样了,永远不会一样了。外面某个地方有我认识的人,他们也都认识我。几千公里外,有些人是我关心的,有些是我不在乎的……噢,老天,也许有我的太太和孩子,天知道。我觉得自己好像被风吹得满天飞,东飘西荡,无法回到地面。每次我想尽办法要回到地面,结果还是又被吹跑了。”

“飞到天上吗?”玛莉问。

“对。”

“你从一架飞机上跳下来。”她语气很肯定地说。

杰森突然转头看着她。“奇怪,这件事我应该从来没和你说起过。”

“前几天你睡觉的时候说的梦话。你满头大汗,烧得满脸通红,我只能用毛巾帮你擦汗。”

“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我说过了,但并没有说得很明白。我问你是不是飞行员,还问你怕不怕坐飞机,尤其是在晚上。”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不继续追问呢?”

“我不敢。我看你那个样子已经快要歇斯底里了。我没有受过那种专业训练。我可以帮你回想一些事情,可是我不敢碰你的潜意识。除了医生,我觉得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去处理这样的问题。”

“医生?我和一个医生在一起混了将近六个月。”

“你说起过那个医生。根据你的描述,我想我们必须请教别人。”

“我不要!”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发起脾气,断然拒绝。

“为什么不要?”玛莉从床边站起来,“亲爱的,你需要人帮助。也许我们可以去找精神科大夫……”

“不行!”他不由自主地大喊起来,对自己发脾气,“我不要去找医生。我不能去。”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好吗?”她站在他面前,心平气和地问他。

“我……我……我不能去找医生。”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只是想知道。”

杰森凝视着她,然后又转身看着窗外,双手趴在窗台上。“因为我很怕。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漏洞,证明我不是杀手,你一定难以想像,我心里有多么庆幸。可是,万一没有别的漏洞了呢?万一其他事情都是真的呢?我该怎么办?”

“你是说你不想把一切查清楚吗?”

“也不是那样。”他站起来,弯身靠在窗框上,眼睛依然盯着底下的灯火。“我希望你能够明白,”他说,“我必须把一些事情查清楚……查到一个阶段,能够让我做决定就够了……不过,也许我不需要把每件事都查清楚。也许从前的另一个我可以就此离开,从此消失。我希望自己能坦然地告诉自己,从前的我有什么地方不好,如今已经不存在了。其实,那是很有可能的,因为既然我已经失去记忆,那么,从前不好的地方也就等于不存在了。你想不起来的事情,就等于不存在了……对从前的我来说,”他又转过身看着她,“我希望你能够明白,也许这样更好。”

“换句话说,你只是想找出一些线索,但你并不想要明确的证据。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想找到一个明确的方向,不管是哪个方向。这样我就知道什么时候该往下走,什么时候应该躲开。”

“‘你’就知道?为什么不是‘我们’?”

“那必须等我找到方向后才能决定,不是吗?”

“我们一起去找方向。”她说。

“不要那么冲动。现在还不知道我会查出什么结果,那不见得是你能够接受的。我说真的。”

“不管怎么样我都能够接受你。我也是说真的。”她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脸,“好了,现在安大略省还不到下午五点,彼得还在办公室,我可以联络上他。我可以让他调查踏脚石公司……还有,我要问他在大使馆里有没有认识的人,必要时可以帮上我们。”

“你是说你要告诉彼得你人在巴黎?”

“就算我不说,总机接线生也会告诉他。但他没有办法追踪到我们住的这家旅馆。你放心吧,我会让他以为我来巴黎是为了办私事,或甚至临时起意。我会和他说,我要在巴黎住上几天,因为我有个亲戚住在里昂,日子过得太无聊了,叫我去陪他。彼得不会起疑心的。”

“他会不会认识这里的大使馆人员?”

“彼得想尽办法到处跟人攀关系,他觉得这个很重要。这是他的特点,必要的时候很管用,但是很讨人厌。”

“照你的意思,这里就会有他认识的人,”杰森一边说一边穿起大衣,“等你打完电话,我们就去吃晚饭。我想我们两个都需要喝一杯。”

“等一下我们到马德莱娜街那家银行前逛一逛,我想看个东西。”

“晚上有什么东西好看的?”

“一个电话亭。希望这附近就有。”

果然有。就在旅馆门口马路的斜对面。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映照着马德莱娜街,街上有个高大的男人,戴着一副玳瑁框眼镜。他低头看了眼手表。人行道上人潮拥挤,马路上汽车水泄不通。其实,巴黎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他走进旁边的电话亭,把打了结的电话线解开。刚才那只电话的话筒垂挂着,线上打了个结。那是一种体贴的暗示,提醒下一位使用者,电话机坏了。这种方法可以降低电话被人占用的几率。果然很有效。

他又瞄了一眼手表,快到约好的时间了。玛莉就在银行。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她随时都会打电话来。他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放在台架上,然后把额头贴在玻璃上,眼睛盯着马路对面的银行。这时,太阳被云遮住了,四周忽然暗了下来,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倒影。他看着倒影中的模样,心中暗自满意,忽然想起了刚才蒙巴纳斯的那位理发师。理发师把他带到布幔围成的隔间里,把他的头发染成了金黄色,之后对他的模样不自觉地露出赞叹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云散了,太阳又出来了。这时候,电话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