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夏天的愤怒 2010年(第2/26页)

从他的口音判断,他不是本地人,吴文丽也没有见过他。虽然唐镇地处偏僻之地,外面很少有人光顾,吴文丽不欺生,忙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你要的拌面马上来!”然后,她对正在煮面的姑娘说:“凤凤,快点快点,看客人都急了。”

年轻人还在嘟哝:“真是的,警察了不起呀!”

很快地,吴文丽把拌面端到了年轻人面前。

刘西林吃完,站起来,走到年轻人面前,低头对他说:“出门在外,火气不要这么大,会吃亏的!”

年轻人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继续吃面。

刘西林笑了笑,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走出了小食店。一阵风吹过来,刘西林感觉到了凉爽。走了几步,他回转身,朝小食店里忙碌的吴小丽说:“吴文丽,你出来一下。”吴小丽快步出来,胸前丰满的乳房不停颤动。走到刘西林面前,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刘所长,你还有事?”

刘西林压低了声音说:“你告诉我,镇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吴文丽笑了笑说:“你还不知道呀,游武强不见了。”

刘西林说:“哦,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吴文丽说:“不清楚,有人说,他又去上访了;又有人说,他失踪了。”

刘西林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奇怪的是,此时,刘西林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镇长李飞跃肥得像猪肚般的脸。

刘西林感觉到了恶心。

2

吴文丽回到小食店。

那个年轻的异乡人走到她面前,说:“多少钱?”

吴文丽笑着说:“两块钱。”

年轻人说:“真便宜。”

吴文丽说:“在我们这个穷地方,贵了就没有人来吃了。对了,请问你从哪里来?”

年轻人把两块钱递给她,说:“上海。”

吴文丽说:“上海是大地方呀,没有去过。”

年轻人笑笑:“以后有机会去吧。”

吴文丽说:“你来这里做甚?”

年轻人说:“随便看看。”

吴文丽说:“有什么好看的。”

年轻人没再说什么,朝外面走去。

吴文丽也没想太多,继续忙活。

年轻人回到公路边的唐镇旅馆,上了二楼,进了204房。房间里有股发霉的怪味。空调漏水,水从空调上滴落在肮脏的红色塑料桶里,发出沉闷的响声。空调底下的墙面潮湿斑驳,有的地方还长出了白毛。他自言自语道:“这什么鬼地方。”

他站在窗口,可以看到车站后面的那棵老樟树。

老樟树神秘莫测。

他靠近过那棵老樟树,当时感觉老樟树是有灵魂的,站在树下,他浑身发凉。老樟树旁边的土地庙修得很好,屋顶用的都是琉璃瓦,因为老樟树的威慑,他没敢踏进土地庙的庙门,匆匆逃离。

如果不是为了完成奶奶的遗愿,他不会来到唐镇,这个陌生的地方让他恐惧。

他想,那棵老樟树和宋柯有没有关系?

可以肯定的是,宋柯和唐镇一定有关系。他不知道宋柯来到唐镇后,在这里干了些什么,最后的结局又是怎么样的。对他来说,那都是谜。

他喃喃地说:“奶奶,我会把爷爷的尸骨带回去,和你安葬在一起的。”

祖母苏醒在死前一个月时,变得疯疯癫癫,一改往昔矜持的大家闺秀形象。她会半夜起来,站在窗口歌唱,唱一首情歌,歌声飘到街上,变成了一片枯叶,随风飘荡。唱完,她就用哭声表达内心的凄凉。这是一个守寡多年的女人,从青春年少,一直到白发苍苍。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丈夫回来,就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她也相信他会回来。那一年,她被抄家的红卫兵从楼上扔下去,奄奄一息时,她坚信他会在自己死之前回来。结果,就是到了她快死了,男人也不见踪影,不知死活。这个叫苏醒的老太太,哭完后,就坐在床上,破口大骂。她骂的是那个叫宋柯的负心男人。骂累了,就昏睡过去。一连二十几天,她都那样,家里人都十分惶恐,不知如何是好。苏醒离开人世的头一天,她把孙子宋淼叫进了房间。直到第二天,宋淼跑出她的房间,告诉其他家人,老太太归西了,他们才知道她真的离开了人世。可是,她在最后的日子和宋淼说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宋淼也没有向任何人说,包括他的父母亲。苏醒死后不久,宋淼就辞去了工作,踏上了寻找宋柯的道路。

宋柯60多年前离开上海后,走了很多地方,最后才在唐镇落脚,做一个专门给死人画像的画师。这些宋淼并不知情,苏醒也无法知道,宋柯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写封信给她,她接到的最后一封信是从一个叫汀州的地方寄来的,从那以后就断了音讯,几十年没有得到过他的消息,那怕是片言只语。苏醒保留着那些信,那些信就像是他的真身,触摸它们可以感觉到宋柯的体温。她死前,把这些散发出陈年味道的信件交给了宋淼,宋淼就是依靠这些信,追随着祖父的足迹,费尽周折,到达汀州。

宋淼进入唐镇,没有祖父宋柯那样明确的目的,他在汀州城里搜寻祖父的消息无果,就误打误撞来到了唐镇。在唐镇的第一个晚上,宋淼梦见一个女人站在野草凄凄的荒凉山坡上,她站立的地方有一株孤零零的枯死的柑橘树,朝他招手,那女子头发蓬乱,脸色黑红,穿着老式侧襟的蓝色土布衣裳,脸上却露出灿烂笑容,灰色梦境被她的笑脸照亮。第二天,宋淼在唐镇游荡,希望看到梦中的女子,却一无所获。如果不是祖母的遗愿,还有那份遗产,宋淼不会寻找那个消失了几十年的人。那人虽然和他有血缘关系,可是,宋淼对他没有一点印象,也没有一丝的感情,相反的,内心常常会抵触这个人,甚至厌恶。

唐镇给宋淼留下了肮脏混乱的印象,面对这里陌生的人们,他还会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恐惧。他包里的皮夹子里装着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那是祖母死前给他的,并且告诉他,照片中那个梳分头的小白脸就是宋柯。刚刚看到这张照片,宋淼一阵昏眩,太阳穴像被石头击中。照片中的人和他如此相像,难怪祖母对他疼爱有加。在唐镇游荡,他总是把那张照片拿出来,给上了年纪的老人看,问:“请问老人家见过这个人吗?”大部分老者都老眼昏花,或者记忆模糊,看着照片摇头。只有老中医郑雨山端详着照片说:“这人眼熟。”郑雨山道骨仙风,精神健硕。宋淼眼中跳跃着希望的火星:“老人家真见过这个人?”郑雨山抬头注视他,说:“你是他什么人?”宋淼实话实说:“我是他孙子。”郑雨山沉默了会,说:“没有想到,他还有孙子。”宋淼说:“你真见过他?”郑雨山点了点头,捋了捋白胡子,说:“他叫宋柯,是个画师。父亲死时,就是他画的像。”宋淼激动地说:“对,对,他叫宋柯,是个画家。老人家知道他现在在哪里?”郑雨山叹口气说:“他去死去多年了。”宋淼有点遗憾,尽管这个结果意料之中。他叹了口气说:“知道他埋在哪里吗?”郑雨山突然不想说什么了,淡淡地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宋画师甚么事情,我给你推荐一个人吧,或许他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东西。”宋淼说:“谁?”郑雨山说:“游武强。”说出游武强的名字,郑雨山闭上了眼睛。离开郑记中药铺,宋淼站在小街上,看着对面被拆成废墟的半边,突然觉得悲凉,往远处看,可以看到汩汩流淌的唐溪,还有田野和起伏如黛的山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