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旧约》及其他(第4/8页)

牛虻说,他的生命已经变成了一把刀子,用来同教士作斗争。我们从这句话中读出的是恋父的情结,是因为太爱,因为被这爱所欺骗而要反抗,要报复,并在反抗与报复中重新同对象接近,去获取那不可能的爱;反之,蒙泰尼里则是出于心底的爱而犯了大罪,继而又欺骗了亲生的儿子,他的整个人生似乎就是一场骗局,他要维持心底的爱,就要将欺骗的格局维持到底,因为那是生存的前提。儿子和父亲都以自己的方式让生命撞出了最耀眼的火花,双方都向对方袒露了自己真实的活法:一个是在忏悔中哭泣着生,另一个是在斗争中向死而生。很难说谁更能打动人,因为这两个人或许就是一个人,是作家那在怀疑的痛苦中绞扭着的灵魂的展示。

也许有人会说牛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种革命的浪漫不再有市场。我不这样看。我认为即使在今天,牛虻的精神仍然是我们最缺乏的。对于企图不断完善自我,追求高尚境界的现代人来说,牛虻那种义无反顾的、甚至残忍的自我批判仍然能给我们带来某种启示,而牛虻那闪光的、“片面的”真理,也很接近于今天的我们自身追求的写照。这种真理将在同终极之美的汇合中得到进一步的提升,从而让我们看到人类不懈的追求的轨迹。无论在什么样的社会里,“牛虻”式的认识论总不会过时,除非人放弃认识,让精神枯萎,让境界消失。

水晶般的境界

——《拇趾P纪事》的启示

在人类精神文明发展的长河中,作为其基础的人的性爱,同人的艺术追求之间的关系,是日甚一日地变得不可分了。人之所以要将延续后代的性活动上升为爱情,是因为人的内心蕴含着艺术追求的冲动。由于这不可抑制的冲动,人在性爱中创造出了无数优美的形式。在这些形式里,性爱获得了全新的、从未有过的意义,并逐渐地游离其初衷,成为真正的灵肉合一的美的活动。这种令人神往的追求,使个人得以在抵达对象之际也抵达了彼岸。

读完《拇趾P纪事》这本奇书之后,如果有人要问我:爱是什么?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爱就是艺术。”可以说,爱一个人便是实践艺术的规律。但艺术的规律看不见摸不着,在爱的活动中一切先入之见均被摒弃,人被无依无靠地抛在情感的激流中,是什么在指导着情侣(或艺术家)发挥爱情,又是什么使他或她不至于迷失呢?这就是本书要向读者揭示的。

作者用发自子宫的强大的幻想力所构造的这个艺术世界,在二十世纪众多的性爱小说中显得高高在上,这也是我看到的最为成功的直接将性爱与艺术表演的同一性尽情展示,并探索到精神根源的作品。这个朴素的故事同神秘主义无关,作者叙述口气的直率可说是“开门见山”。但一个读者,如果他不具备性爱与艺术方面的高层次的体验,如果他又缺乏足够的想像力,他就很难进入松蒲理英子看似平易,实则深奥的艺术境界。也许他会用陈腐老套的、世俗的框架来解释这部作品。而在我看来,这部作品令人难忘地展示了性爱模式与艺术表演、艺术与世俗的交合、爱情中的自私与自我牺牲、无限复杂的性感与纯净的艺术感觉、艺术家与观众的关系等有趣的问题,所有这些问题的抒情表达,汇成了多声部的合唱,歌颂着人类不懈地追求着的那种崇高理念。读到这样的作品,我的内心充满了感激,她又一次印证了我心中坚定不移的那种信念。在这个地球上,在我所不知道的陌生处所,有我所不知道的美丽的事物永生地存在着,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大的安慰呢?除了安慰,她的存在也激励着我战胜袭来的颓废情绪,再一次奋起创造。

性爱中的艺术启示

女大学生一实的好友遥子,是一个对性爱已经绝望,却又决不甘心放弃的特殊性格的年轻女子。她在历经情感的沧桑之后,并没有变得玩世不恭,而是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投入了另一种看似暧昧,实际上等同于艺术表演的活动——组建爱侣供应公司。这个公司的活动也就是表演爱情。充满活力,欲望受到致命压抑的这个年轻女子,要将人生当做舞台,通过那种异想天开的表演来解放自己的心灵,使不可能实现的事物(美好的性爱)变为现实。然而,在这一场世俗与理想的残酷交合之中,导演者遥子遭到了惨败,并由此付出了年轻的生命。但这一阶段的发展仅仅意味着艺术的初级阶段,读者也许可以将其看做文学或绘画中的“写实主义”。在这个初级阶段里,艺术家还未勇敢地展露自身——站出来生存。所以这类借助他人进行的表演未能让遥子的心灵得到真正的解放。她死不瞑目。

像梦魇一样的艺术境界当然不会因个体的消失而灭亡,遥子的性爱理想——艺术之梦于是移植到了她的好友一实的身上,新一轮漫长的追求历程开始了。作者用妙不可言的手法向我们描述的这个女大学生的梦之旅,实际上揭示的是性爱与艺术之间那种无限丰富而又多层次的、灵动而又立体的结构关系。全新的、充满了现代性启示的语言紧紧地咬住读者的感觉,将读者带入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

因为不甘心于自己的失败而将欲望转移到一实身上的遥子,其幽灵促使着一实的性格发生了走向成熟而不可避免的分裂。密友死亡的血红的恐怖记忆鞭策着混沌初开的一实进入了生命的深层次的体验,忽然之间世俗的现实在她眼前全变了样:相爱并习惯了多年的男友突然露出了狰狞的面貌,她同他之间突然间激化的矛盾居然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为了保存完整的肉体和精神,她不得不从男友的屠刀下逃生。看来是遥子的亡灵在启发她认识什么是合乎人性的性爱;也可以说是遥子在借助一实的身体实现她自己深藏的本质,并引领一实一步步走向真正的艺术表演(性爱体验)的舞台,由此而实现她自己未能实现的理想。

一步步破除着束缚的一实开始自然而然地来体验全新的性爱了。她与盲人青年春志很快坠入了爱河。那是一种纯真而又放开的、以愉悦双方为目的的、类似人类儿童时代的性爱。由于双方特殊的个性与经历,这种爱情一开始十分圆满。但不论多么美好的爱情,如果它要发展,就必定会在社会中发生冲突。人只有经历了种种的冲突,甚至撕裂般的疼痛,情爱与性爱的观念才会渐渐成熟。又由于一实是一个敏感细腻、善于自我分析的女子,情感的变化便更显得跌宕起伏、出人意料。在情感发展的最后,是追求真实的性感与性爱的那种冲动,将一实推上了艺术表演的舞台,让她通过超脱的性爱表演来解放被束缚的灵魂。而那种莫名的冲动则来自死者遥子的“诅咒”。这强有力的“诅咒”伴随着一实,启开了她蒙昧的心灵,使她一意孤行,并最终使她成为了艺术家。从盲人青年春志过渡到“奇花秀”的女演员映子,一实在充满了奥秘的性爱的海洋中游荡,既探索对方也探索自己那无底的心灵世界。当她这样做时,她的直接的工具是自己的皮肤。所谓“肌肤相亲”其实也是两颗心灵的碰撞。为了让爱欲合乎理想地发挥,一实甚至任由快感混淆了两性的界限,为的是更自由地攀上美感的颠峰。映子是比春志成熟得多的情人,她同时也是一位表演性爱的优秀演员。从她身上,一实产生了未被好友遥子唤起的同性间的性爱,这爱情刻骨铭心。相形之下,映子的爱比一实的更为生动而强烈。这一方面是一实较为温和,另一方面,大概也是因为一实仍需开导,才会不断发展自己的感觉与心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