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第3/3页)

“我以为沙滩沿岸都可以走,”我说,“只要不超过潮水线。”

小伙子想了一下。

然后说:“这个沙滩不行。”

他长得很讨喜,看起来清新有活力。

“你这地方很不错,”我说,“像间小房子。”

他回头瞥了屋内一眼──里头有辫状图案的地毯和印花棉布的窗帘──接着咧出笑脸。

“我们还有咖啡壶呢。”

“我以前住在附近。”

“真的吗?我也是在这个镇出生长大的呢。”

我的视线越过沙堆,望向停车场和铁栅门。栅门后有一条通往昔日离岛的小路,路的两侧有海水拍击。

监狱的红砖外貌看起来挺友善,感觉就像海边的大学校舍。左边的草坪山坡上有小白点和稍大一些的粉红点状物四处移动。我问警卫,那是什么,他说:“猪和鸡啊。”

我在想,如果当初我知好歹一点,留在这个老镇,说不定念书时会认识这个狱警,跟他结婚,现在已生养好几个孩子。这样也不错,住在海边,守着一堆小孩和猪鸡,穿着祖母口中的耐洗衣,悠闲坐在铺着鲜亮油毡布的厨房里,四周还有一堆肥臂膀的女人,喝着一壶又一壶的咖啡。

“要怎样才能进监狱?”

“要申请通行证。”

“不是,我是说,怎样才能被关进去?”

“喔,”警卫笑着说,“偷车啊,抢劫商店之类的。”

“里头有杀人犯吗?”

“没有。杀人犯关在较大的州立监狱。”

“除了偷车和抢劫,里面还有哪些人?”

“喔,冬天一到,波士顿的老游民就会来。他们会故意朝人家的窗户丢砖头,等着被逮,这样就能来这里过冬,不用在外头挨饿受冻。监狱里有电视可看,三餐不愁吃,周末还有篮球比赛。”

“不错嘛。”

“如果喜欢这种生活,的确很不错。”警卫说。

我跟他道别,动身离开,只回头望了他一眼。他仍站在岗哨亭口,我回头时,他举手向我敬礼。

 

我坐的树干沉重如铅,还散发出沥青味。居高临下的丘顶矗立着一个粗桶状的灰色水塔,水塔下方,沙洲蜿蜒入海。潮水一涨,整片沙洲完全覆没。

我清楚记得这片沙洲。有一种奇特的贝壳只出现在这片沙洲的内凹处,其他地方都没有。

这种贝壳厚而光滑,约拇指关节大,通常是白色,但偶有粉红色或蜜桃色,长相类似某种小海螺。

“妈咪,那个女生还坐在那里。”

我懒懒地抬起头,看见一个全身是沙的幼童被一个身材纤瘦、眼神锐利的妇人拖离海边。她穿着红短裤,红白圆点的背心。

没想到这个海滩已被夏天的人潮占据。我没来的这十年,海角的平坦沙地上盖起一栋栋花哨的度假小屋,有蓝色、粉红色和浅绿色,真像一朵朵食之无味的蕈菇。银色的飞机和雪茄状的飞船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从海湾对面的机场轰隆疾飞,咻地掠过屋顶的喷射机。

整片海滩,只有我穿裙子和高跟鞋,想必很引人注目。后来,我把漆皮高跟鞋脱了,因为它们老是陷入沙子中。想到我死了之后,这双鞋子会栖居在沙滩这截银色木头上,鞋尖指向大海,仿佛某种心灵罗盘,我就备感欣慰。

我用手指碰碰皮包里的那盒刮胡刀。

随即想到自己未免太蠢,有了刮胡刀,但没温水可让我浸泡。

我想到或许可以租个房间。避暑胜地肯定有房间出租。可是我没携行李,会让人起疑。况且,客房出租的地方总是有其他房客等着用浴室,若有人砰砰敲门,我就没时间动手,更没机会踏入浴缸,等待死亡。

沙洲顶端的鸥鸟像踩着木高跷,喵喵叫得像猫。它们披着灰色的羽衣,一只一只振翅飞起,在我的头上盘旋,喵喵悲鸣。

 

“喂,大姐姐,别坐那么出去,快涨潮了。”

有个小男孩蹲在几英尺外,捡起一块紫色的圆石子,往海面高高一掷,扑通一声,没入海水中。他在沙滩上到处翻找,我听见干石头相击,铿当声如钱币碰撞。

他拿一块扁平的石头打水漂,石头在暗绿色的水面上跳了七次,才隐没于水中。

“你怎么不回家?”我说。

男孩又拿了一个较重的石子打水漂,这次弹两下就沉入水里。

“不想回去。”

“你妈在找你。”

“才没有。”但语气听来有点担心。

“如果你回家,我就给你糖果。”

男孩立刻靠近我:“什么样的糖?”

但我不用打开皮包看,也知道里头只有花生壳。

“我给你钱去买糖。”

“亚──瑟!”

真的有个女人出现在沙洲另一端。她滑了一跤,接下来,洪亮严厉的叫喊声传来,她的嘴唇喃喃开合,显然在啐声咒骂刚刚跌的那一跤。

“亚──瑟!”

她用一只手遮住眼睛上方,仿佛此举有助于她在渐浓的海滨暮色中辨识出我们的位置。

随着男孩母亲对他的引力逐渐加大,他对我的兴趣逐渐减少,甚至开始装作跟我毫无关系,径自踢石头,假装找东西,逐渐走远。

我打了个寒战。

一块块冰冷嶙峋的小石子躺在我的赤足底下,我开始渴切思念起我放在沙滩上的黑鞋。波浪退去,像人缩了手,接着往前伸,触摸我的脚。

这濡湿的感觉仿佛来自海床底,那儿有目盲的白鱼,以自身发出的亮光为助力,穿越严寒的极地。我还看见鲨鱼牙和鲸鱼耳骨,一个个像墓碑,散置在海床底。

我等着,等海洋替我做决定。

第二道浪在我的脚边碎开,点点白沫轻吻我的脚,寒意紧紧攫住足踝,痛得我承受不了。

我的肉体畏缩了,胆怯了,不敢面对这种死法。

于是,我拾起皮包,走过冰冷的石头,回到鞋子那儿。在暗紫的天光中,我的鞋子不懈地警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