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风雪 第二章 取经

大妈怀着彷徨苦闷的心情,到县里找张书记谈了很长时间,就像一阵清风那样,吹散了眼前的迷雾。她匆匆忙忙吃丫两块红山药,喝了一碗菜白粥,就跑到小契家来。

小契父儿俩正蹲在当屋小炕桌旁边吃饭。炕桌上堆着七八个白面卷子,还有一盘紫乌乌的熟猪肉。小旦儿那孩子一只手攥着个大白面卷子,一只手抓着肥猪肉片子,吃得正香着呢,大妈一看就知道这是用粮食在街上换的,不由得叹了口气。

“小契呀,别人的话,你怎么一句也不听呵?像你这样个吃法,还能吃几天哪?”

小契把头一摆,用下巴颏朝尾角盛粮食的瓦罐一指,说:“嫂子,你瞅瞅!我们父儿俩就是变成小家雀儿,也吃不了几天了。”

大妈走过去一看,灰瓦罐里只剩下小半罐棒子糁儿:再往盛粮食的大缸探了探手,最多也不过几十斤红高粱,大妈把手缩回来,神色有些凄然。

小契看看大妈的脸色,宽解地笑了一笑,说:

“这也没啥!……过一时说一时!反正我也不打算在这儿呆多少天了。”

“你就当真要走?”

“这还有假?!”小契又笑了一笑,“把这点粮食吃完就走!人常说:‘人逄喜事精神爽,闷来愁肠瞌睡多,一点不假!我今儿个往炕上一仰就睡误了。一听,门口有敲梆子的,孩子跑来说,卖白面卷子的来了,说着口水都流出来。看着真叫人可怜!我想,反正快走了,还给谁细着!就择了两升高粱,换两斤卷子。这时候,正好又来了个卖熟猪肉的,一问,是条瘟猪,也不贵,我就一不做,二不休,让孩子吃了再说。早吃完早走!”

“依我看,你走不了。”大妈说。

“你看我离不开孩子,是不?”小契看了旦儿一眼,凄然地说,“我准备送他到姥姥家去。”

“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大妈摆摆手,凑到小契耳边,悄声地说,“上面下来任务了!”

“什么任务?”

“党的任务。”大妈严肃而有点神秘地说,“社会往前走了。上级叫咱们先试验办农业合作社哩!”

“什么合作社?”

“也就是集体农庄,把地统统伙在一起。搞社会主义。”

“你别诳人了吧!”小契不相信地笑了一笑。

“怎么诳你?”大妈镇着脸说,“自从那天你一说要走,我就到县里找大老张去了。……”

“你见着他了?”

“我们直谈了大半宿哩。”

小契眨巴着眼问;“他提我了没有?”

“他还能忘了你?”大妈说,“我一见他,还没说上三句话,他就问:‘我的老伙伴呢,他现时生活怎么样?我就照实说了,我说,‘他生活可是不强,房也去了,地也卖了!……”

“唉唉,”小契立刻打断她的话,“你看你说这个干什么!他批评我了没有?”

“没有,”大妈摇了摇头,“他只是叹了口气,半天才说:‘这也是难免哪!像小契这样的干部,一心扑革命,扑工作,饭也顾不了吃,觉也顾不得睡,地里打粮食自然就没有别人多,遇见三灾两难,不去地怎么办?……”

“还是他,他……了解我。”小契的红眼睛里闪着隐约可见的泪光。

大妈沉了沉,又接着说:

“我把这村困难户的情况都跟他谈了,他说,不光咱这个村,别的村,全县也都是这样。没有想到土改以后,阶级分化这么快。他还说,要不办合作社,过不了几年,连小契这样的人都得端人家的饭碗,给人家当长工去。”

小契的手指头像风里的小树叶子似地颤抖者,低下头去,没有说话。沉了半晌,站起来说:

“照我看,咱们老区就是该迈这一步了。咱们辛辛苦苦闹革命为了什么?死了这么多人为了什么?你看,现在有些人,一心发财致富,捣腾买卖,连个会都不愿开,这革命就是为了他们革的吧?”

小契气虎虎地,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一喝,把那个空瓢乓地往缸里一丢:“叫我看,咱们干脆把地,把东西都伙伙在一块儿,吃饭干活最好。”

大妈见小契情绪有些起来了,心中暗暗高兴,就乘势说:

“我听大老张说,心花都开了。我就对他说,樱桃好吃树难栽呀,这样的好事,没有人领头去办,也是枉然。说到这儿,大老张就说:‘小契呢,你不会叫他领着头干么?我说,咳,你别提小契了,人家正忙着到外头找工作哩!你去亲自跟他谈谈吧,我说下大天来也是不行。……”

“看看,”小契把手一甩,“你在那儿老提这干什么!他骂了我没有?”

“大老张听我这么一说,就哈哈一笑,说:‘你别听他,那是故意给你说着玩的。只要你把这件大事跟他一提,你就是用大棍子抡他他也不走。他还说:‘你想想,嫂子,八路乍来那时候,很多庄稼人想出头又不敢出头,在凤凰堡头一个站出来的是谁?抗日,土改,站在最前面的是谁?不都是我那个老伙伴么?你这次跟他一说,他要不冲到前头那才怪哩!”

“这,这大老张……”小契的嘴唇颤抖着,一颗圆大的热泪珠,跌到他粗糙的大手上。沉了半晌,才抬起头来说,“嫂子,别提那些事了,你看该怎么办,就分派我吧!”

“你不走了?”

“不走啦!”小契把腿一拍。

“那就好。……”大妈的眼角上也像有一颗明亮的露珠闪落下来,笑了。她说,“你是不知道我这心哪,自从那天你一说要走,我这心就像吊到半天云里,没着没落的。咱村的复杂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哇!”

小契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要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想到走这一步。”

两个人谈话的工夫,小旦这孩子竟吃了两三个卷子,一盘紫乌乌的瘟猪肉,剩得也不多了。吃完,也像他父亲那样,抓起大瓢咕咚咕咚喝了一气凉水,然后把大瓢乓地扔到水缸里。接着,就跑到院子里玩起来,不是学他父亲追小牲口,就是两腿擘开,摆出架势学撒网打鱼,还在外面喊:

“爹,咱到河边去吧,再撒它一网!”

“你瞅瞅,”大妈笑着说,“长大了,又是一个小契!”

小契站起来,冲着门外喊:“你给我滚到一边去!”一面又回过头嘿嘿一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这作风都叫他学上了。”

大妈听说小契不走了,像千斤重担落地,多日来的抑郁孤寂之感,为之一扫。由于心情愉快,她把到城里去同张书记谈的话,都同小契谈了。小契也像饮了一杯浓酒似的,精神振奋起来。共同的新任务,望一次锤炼着他们的友谊,使他们彼此都觉得心头热烘烘的,像听到新的冲锋号音,渴颦着继续奋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