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第4/5页)

这时候,三王庄那股喧闹的人流,又像回潮一样,返了回来。他听到门口的锁被人摘掉,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打开,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满面春风的地委书记,和去年十月份于而龙见到他时,除了那满头白发、一脸皱纹外,整个精神状态找不到一点共同之处。他浑身焕发着一股朝气,半点不假,于而龙嗅出了他身上由滨海的阳光和石湖的水花融合在一起的芳香。

肯定是有许多人要拥进当年的区政府里来,门口熙熙攘攘,尤其是年龄超过四十的乡亲,都不大相信地问:“真是支队长回来了嘛?

“没错。”

“让我们进去看看他。”

“不行。”

在人们残存的记忆里,好像当年的支队长是决不会派两个大腹便便的哼哈二将,特地在门口挡驾的。

王惠平把门口群众堵住了,穿过回廊,来到花厅,听到江海在大声埋怨于而龙,也捎带上他。

“你搞的什么名堂?动身不给我打招呼,不让我接,难道我咽气了吗?要不是‘将军,昨晚给我打电话,王惠平再不告诉我,我算蒙在鼓里了。”

“周浩同志给你打电话,什么事?”于而龙不由得惊奇地询问。

“是的,把我吓了一跳。”

“说些什么?”

“出国代表团临时变更了一下,决定由你代替王纬宇,那位老徐郑重推荐的。”

“王纬宇怎么啦?”那是一个以始终没出国而遗憾的家伙。

“没听太清楚,好像是痔疮犯了。”

“‘将军’怎样讲?”

“他只是说:这倒是个难得的考察机会。”

于而龙摇摇头:“我只好向老徐抱歉了,我既然回到石湖,哪能轻易丢手打道回府呢!……”他望着坐在旁边的王惠干,不由得想起那个死去的老晚,心里琢磨:王纬宇,王纬宇,你的手伸得够长的,第一局你暂时领先。是的,头绪断了,线索没了,也许你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但是,要想让我罢休丢手,恐怕也同样是永远不可能的。

旁听的王惠平,听说“纬宇叔”没有出国,他那屁股和座椅还紧紧相连,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因为从前天起,一直接不到他的电话,不免有点忐忑不安。于是端了两杯茶,一杯先递江海,然后,才把那杯送到于而龙面前:“请!”

但是江海却站起来:“来吧,既然来了,那就看看去吧!”

当然是客随主便了,于是他在县、地两位领导的左拥右护之下,走出了差点被扣押的高门楼。那位曾经向他举拳头的干部,正朝着乡亲们挥舞胳臂,示意他们闪开,给让出一条路来。许多有身分的人都站在前列,而且好像一下子都认出了于而龙,都向当年的支队长伸出了手,实在使他盛情难却。有几位白胡子的老年人,还挤到前列,亲亲热热地叫了声:“二龙!”到底是一个庄上的乡亲嘛!慢慢地从记忆里想起了他们。

真是太承情了,于而龙想:你们要早一点赶来为我证明该多好,也不致被当做卖假药的郎中,进行一次小规模的游街了。

王惠平向于而龙,恐怕主要向江海倡议:“还是请支队长看看家乡不成样子的进展吧!”

江海向支队长做了个“请”的姿势,迈下了白石台阶。于而龙离开高门楼的时候,还来得及向那个曾经挥拳的干部,握手告别,感谢他沏的好茶叶,当然也等于感谢他那种方式的接待。但是,他那汗津津的手,还让于而龙有什么好说的呢?

三月里石湖的阳光,刺眼似的明亮,甚至使人感到,仿佛每一道波浪都在向你愉快的眨眼。看,又像多少年前,消息不胫而走:“支队长回来了,石湖支队又打了个胜仗回来了……”那些亲切的眼光,那些热烈的议论,那些迎上来攀谈的乡亲。啊,整个三王庄向他微笑了。

高音喇叭怎么能在这时候,肯向贵客沉默呢?一阵热烈的手风琴拉完前奏,天爷,那两个义务兵又引吭高歌了。在他俩的青春歌喉的唱和下,于而龙在故乡的街道上走着,仿佛回到了和王小义、买买提差不多的年纪,成了于二龙了。那时,他该是“浪里白跳”,或者“混江龙”之类的年轻渔民,然而,那个和他同年龄的芦花呢?

他在人群里寻找,她该不是躲在尼龙渔网的背后,闪烁着那对特别明亮的眸子吧?

渔网后边,倒是有石湖姑娘那种大胆俏谑的笑声,但她们穿着挺括的上装,露出花衬衫的领口,于而龙发现他家乡的姑娘和城镇女性的打扮,没什么大的差别了。

他的眼光在姑娘群里搜寻不到那个永远活在心中的人,再也瞅不见那个穿着土蓝花布,打着补丁的芦花。那时,他们的网是可怜的破网,帆是残败的旧帆,船是朽烂的老船,只有那对瞳人的色彩,是明亮的,是清新的,永远充满着生机。他怎能忘记在这样春汛大忙的季节里,正是一网金、一网银满载而归的时候。每当船一靠岸,总会看到那对闪着欢欣的大眼睛跑到湖边,她那卷起的浑圆膀臂,被腌鱼的盐卤渍得通红,会抢着从他肩头夺过鱼担子去……

然而现在,那对眼睛在墓穴里永远闭上了,只有殷红色的石碑上的红星,算是惟一可以发出精神光彩的纪念了。

——她不会再来迎接我了,不会再来抢我的担子了。尽管我多么盼望那个指导员,来分担我肩头上沉重的负荷,尤其多么期待那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帮助我击中靶环哪!

——芦花,请原谅我仍旧成队成帮地来看望你来了,有什么办法呢?会吵扰得你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的。原先,我还曾想独自在你身边坐会儿,理一理旧日的记忆,那是我迫切想做的一件事,现在,也只好抱憾了。好在人多也并不会妨碍你那敏锐的听觉,我记得你早就说过:不论多少人行军,你能辨明我的脚步声;不论多少人说话,你能识别我的语音。我敢肯定,芦花,你已经在地下听出来了。

——芦花,我来了,虽说那棵银杏树失去影踪,但大致方位,仍是不会错的,一别三十年,息算如愿以偿地来到你的身边,我该对你先说些什么呢?该有多少话会一下子,同时涌塞在嗓眼里呵!三十年,石湖水潮涨潮落出现了多么明显的变化,但是,惟有你,永远以一个不变的三十年前新四军女战士的形象,留在人们的记忆里。而我,沧海桑田,满头华发,你该猛乍间不敢相认了吧?

一个年轻姑娘,从人群里挤了过来,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呵!于而龙认出来了,不是饭馆里那个服务员吗?长得多漂亮啊!刚才把于而龙当做接头的特务,那脸色可不怎么吸引人。在阳光下,那几粒俏皮的雀斑,更增添了轻盈的笑意,和她手里的艳丽花束,相互辉映,她含笑着把花塞在他手里,亲切地说:“支队长,你要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