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 酒(第4/5页)

“我知道你们要赶我走。”

“怎么这样说?我们听说你来多高兴啊,你却姗姗来迟。你是我们的贵客。”

“你放心吧,我不会白吃白拿,会干活的。因为我刚来到这里就遇到了一个好朋友,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我从明天开始就到园里做活,但是你们最好不要跟我说什么杂志,我可不是为了这玩艺儿才到你们葡萄园来的。”

林蕖说话算数,第二天一早就与拐子四哥同时起床,用冷水把身上冲了冲,然后挽起衣袖就到园子里做活去了。他把那些采下的葡萄装在筐笼里,然后一个人扛上两大笼往前走——肖明子用车子把它们拉到镇上,在那里榨汁装罐。我阻止林蕖都没有用,他说:“游手好闲的客人应该滚蛋。”

武早很少伸手做活,可林蕖去园里干活了,他也跟上干起来。不过他们做活时不太说话,只神情专注地采葡萄、扛葡萄筐笼。这使我想到,有的人干什么都会极度认真和专一;还有,他们劳动时总是愉快的。

武早有一天对我谈起了林蕖,说:“你的朋友当中,最棒的就是这个人。我们已经是最好的朋友;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将把酿酒的技术传给他。”

我觉得这太可笑,不得不告诉他:他是个百事皆爱的怪人,不会真的跟你学酿酒的。

武早连连摇头:“你不懂,他真正明白酿酒。”

这一天宽脸突然来了。这之前由于杂志拒绝了他的某个要求,他一直愤愤不平,故意冷落我们,而且对那个发行部百般刁难,借口检查图书,不断地取消一些书目。他几次提出要终止合作,我们就指出二者之间的契约关系:如果单方面没有充足理由践踏约定,我们将诉诸法律;其次,我们还要找牟澜或更高层的领导,他们将出面干涉。宽脸后来又结结实实地威胁了我们很久,说了很多绝情的话。我把宽脸的行为告诉了大胡子精,大胡子精就说:“你不要理他,必要的时候,我让几个兄弟在路上揍他一顿,专踢下部。”我明白这可能不是一句玩笑话。我听刘宝讲过,大胡子精以前被一个朋友诬告了,根本不找公家,只纠集几个朋友喝了一场酒,然后在乡间小路上把对方截住,恶狠狠地揍了一顿。结果那家伙在地上昏睡了多半夜,差点没出人命。

宽脸这一次到来和蔼可亲,再也不提那些不愉快的话了,只说:听说这里来了一个著名人物叫林蕖,咱是特意来拜访的。他见了对方,离开很远就要伸手去握。林蕖还没等明白过来,就给宽脸一把握住了:“久闻大名,久闻大名,幸会,幸会!”

林蕖嘴角的喇叭烟颤抖着,没有吭声,审视的目光扫着宽脸。

“多么伟大的人哪,到我们这儿来了,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林蕖仍然没有说话。

“我很久以前就听到了您的大名,原来还以为是位姑娘呢。我想这位女同志真了不起啊,我要去访一访……”

林蕖鼻子里哼了一声。

“那会儿我想,女学问家、企业家,总是超过男的,这是怎么回事?怪,事情多么奇怪呀!我当时想一定要搞通这个奥秘。您知道经济世界和艺术世界一样,奥秘无限哪,这真是一个奥秘。我要搞通这个奥秘,那会儿我的船票都打好了,想到您的城市去,想会一会这位了不起的女……”

林蕖嘴上的喇叭烟猛地吐了出来,炸雷一般喝道:“你他妈的是谁?滚!”

宽脸打了个愣怔,踉跄几步,差点栽倒。接着他的脸抽搐起来,像要泣哭。他的嘴角仇恨地收缩起来,站在五六米远的地方,紧紧地盯着林蕖,又看看我。

武早一脸冷笑。我怕事情搞得更糟,招呼着宽脸,让他到屋里坐,谁知道我的话音刚落,武早就扳着林蕖的肩膀,先一步到屋里去了。

宽脸仍然站在那儿。他那双妩媚的女性一样的眼睛充满了仇恨,一直盯着那个人的背影,直到转向了我,才稍微变得温和一点,点了点头。

我等着他说话。

可是他又一次点了点头,就走了。他走起路来像个鸭子,摇摇摆摆。他的身子多么沉重啊——就是这样一个古怪的人,掌管着小城文化知识界。

5

太阳升起来了,一只翡翠鸟在离我不远的葡萄架上鸣叫,百灵又升到了空中。各种各样鸟雀的喧哗在园子四周响个不停。长尾巴喜鹊在霞光里一会儿飞起,一会儿落下,由于园里有忙活的人,它们怎么也不敢靠前,又不愿离园子太远,就在最近的那些白杨树上驻足观望。我想这是天下最为顽皮的一种鸟,拐子四哥恨它又爱它。大概是与之常年周旋的缘故吧,我们与长尾巴喜鹊之间结下了情感。正在我端量长尾喜鹊时,突然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吆喝——吆喝了什么没听明白。我看到斑虎马上抬起头,侧着耳朵,像重听的老人一样——外面那个呼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听明白了,他在喊:

“有买锡壶的吗?”

那声音尖厉凄惨。多么奇怪,我从来没有见到来这片荒原上卖什么锡壶的……锡壶做什么用?

我没有搭理这喊声,继续低头做活。

大家都在忙,没有一个人去理那个叫卖声。

他一声连一声在那儿呼喊。到后来我终于有点烦,就扔下手里的活计,往葡萄园大门那儿走去。我刚走了十几步,又响起了那个响亮尖厉的声音:“有买锡壶的吗?”

只有喊声,没有人。原来那个卖锡壶的人钻到了杂树林子里。多么奇怪。

我站在那儿。那个人久久不再露面,我想回去了。

就在这时,杂树林子里突然火急地蹦出一个人,这家伙像个疯子,肯定是个疯子:头发差不多把脸都遮住了,满脸灰青,胡子把嘴巴都盖住了;这么热的天,他竟然穿着厚厚的棉衣,脚上是一双棉靴子,上面绽开了棉花;他的腰上束着一个布条,就在脖子上,挂了一把很破的黑色锡壶,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他迎着我走了几步,我立刻闻到了酸臭的汗味。他放低了声音喊:

“有买锡壶的吗?”

我没有吱声。刚想转脸,他就侧身伸出手拦住了我。他不让我走。我刚要说什么,他竟然小声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这声音那么熟悉。我抬起眼睛——与此同时他用更小的声音说:“我是……”

我只觉得全身都被一种东西强烈地撞击了一下。我的手滚烫烫的。我四下里瞥了瞥:“是你?”

他用眼角示意一下,我们走到了杂树林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