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3页)

这一夜噩梦不断。有几次竟梦到了那个老太太:她戴着一顶黑呢帽,端着一杯酱油色的茶,就坐在旁边。她一口被烟熏黑了的牙齿短短的,活动不已,我想努力听清她在说什么。“我去了那边,像你一样哩,想自己的园子,也就时不时回来看看……”我在梦中问她:“那边就是阴间吧?那边怎么样?”“都差不多,我到了那边还是喝这样的黑茶……”天亮了,我觉得那么疲惫。还没吃饭就去了园子南端,想看到一点迹象,暂时还看不出。四哥掮着枪走过来,引我往西边走去。穿过园艺场即看到了前边那处孤零零的海草小屋,它就是以前那位老太太的居所。想起昨夜的梦境,心里一阵难过。我们继续往前,接近那排槐树才发现:它们真的枯死了。记得去年这些树木还那么茂盛!我们加快脚步来到了树边的沟渠跟前,马上闻到了一股硫磺味儿:里面的水竟是深棕色的,两旁的芦苇真的死了。这原来是一股死亡之水,它一直流向了大海。我们随着它往前走了很远,最后沮丧地停步。

“这些脏水是从南边流过来的,有的是从山根下——那里淘金的人排出来的毒水!渠边的工厂都往这里排水,再不就排到芦青河里……”

最后一句让我心里发疼。那条河多美啊!那条童年的河,它像小湖一样的入海口,每一只跳鱼我都熟悉,每一株红梢河柳我都抚摸过。我问:“它现在怎样了?”四哥叹息:“这会儿还看不出什么。不过也快了。年前山后发了大案子:几个村跟工厂打起来了,村里人把工厂砸了一半就跑了,到现在还没回家……”

未来的一天,我们会舍下自己的田园吗?

回返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个现实问题:这里是最著名的国际葡萄酒城种植区啊,一旦完蛋了,酒城怎么办?我于是这样问了一句——想不到四哥没有回答,而是由此想到了武早:“老伙计,你见着他了吗?我是说武早……”我点点头:“我和阳子都先后去过林泉了。”四哥长叹一声:“咱还是得把他接到园子里来啊,说到底这里比林泉好。我担心那些家伙用电打他。”他把电击疗法说成“用电打”——真的是一条灼烫的鞭子在抽打武早,是一种可怕的惩罚。我记起了上次在园子里武早的快活模样,特别想起了他与罗玲的友谊:

“如果他能来就好了。我们现在特别需要他早点好起来——在我们的大计划中,他还是一个关键人物呢!”

“什么大计划?”

“我们以前谈过造酒和杂志的事嘛,那会儿还是乱想,而今真的要干起来了——咱们的酒厂到时候全靠他了……”

四哥一谈到“造酒”两个字就兴奋起来,咂着嘴,仿佛已经品尝了酒的滋味,“咱要有了自己的酒厂,那是什么成色啊!这事要办就得上紧,武早的病?一点都不碍事的!”

“怎么会不碍事呢?”

“上次他来我们谈过了嘛,不碍事的。”

“那会儿我一直在场,你们没有谈这事儿啊。”

四哥哼一声:“你不知道哩,我们一有工夫就拉酒。除了造酒,我们什么都拉不成了——他病了,只能拉拉造酒;这活儿他太熟了,别说生了一点小病——就是睡着了都能造出一壶好酒!你信我吧,这种事儿我再清楚不过……”

3

葡萄园最繁忙的季节即将到来。离收获还有一段时间,在这之前我们不仅要备好筐笼,还要赶在收获前喷洒最后一次药水,特别是要赶走那些飞到园里的灰喜鹊。这时谁都松懈不得,一天到晚要不时地放开喉咙呼喊。那些灰喜鹊呆在园子附近的杂树林子里,一有工夫就打个旋儿飞下来,把长长的嘴巴插进快要成熟的葡萄颗粒中。它并不是把一颗葡萄的甜汁全部吸光,而是要挨个尝上一遍。这是非常顽皮也是非常讨厌的一种鸟,它们的恣意妄为,留给我们的是灾难性的后果。在这些日子里,只要太阳还没有落山,拐子四哥、万蕙,我们所有人,甚至还有斑虎,都要在园子里来往奔忙、不停地喊叫,有时把嗓子都喊哑了——灰喜鹊还是一群群往园子里飞,而它们又是一些受保护动物,我们不能与之动枪……这就让人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

斑虎对此有说不出的愤怒,它迎着那些飞来飞去的灰喜鹊吠叫,露出了威胁的牙齿,灰喜鹊却大笑着落在架子上。在这方面只有鼓额做得最好,她的嗓子响亮而纯正,那呼叫简直像唱歌一样。万蕙和拐子四哥最喜欢听鼓额在园子里拍着手掌喊叫。这个小姑娘昂着沉沉的、大大的额头,在园子里往复奔走,灰喜鹊也就远远地立在杨树上看。它们大概想等她的嗓子哑了再飞回来……在炎热的夏天,一场大雨之后,葡萄冒杈就要疯长,我们必须将其按时扳掉。打冒杈的工作常常把我们累得精疲力竭:我们每天都要盯住葡萄树,沿着长长的架子来复奔走,就像纺织厂里的巡线女工。大家戴着一顶草帽,只有拐子四哥和肖明子除外,他们两个早已晒成了黑人。汗水和葡萄杈沾上的绿汁掺合在一起,把我们涂抹得周身绿蒙蒙的。还有那些硬撅撅的葡萄干枝、藏在绿叶中的铁丝接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胳膊划上一道道血口。葡萄的冒杈被折下来,然后堆成一堆一堆。它们像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水汪汪油亮亮,使人想到脚下的这片泥土蕴含着多么巨大的能量。

堆在地上的冒杈归拢一起,然后再打成方方的一捆扛出园子。它们沉极了,简直压得人直不起腰来。我觉得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喘不过气,脸被葡萄蔓拥着,因看不清路径一次次被绊倒。一捆捆葡萄藤蔓扛到园子外面,由万蕙用铡刀切成一节一节,培上水土沤制绿肥。

万蕙一个人做活可以抵得上好几个人。她使用一把很大的铁锹,一下下把结实的土块掘出。她挥动铁锹的时候,胳膊上的肌肉一棱棱凸起,长长的头发粘在脸上,汗水顺着黑红的脸庞淌到下颌,又顺着脖子流到前胸。她见了我就喊叫一声:“大兄弟到树阴下歇歇吧!”即便这样喊的时候还是用力挥动铁锹,或伸开长长的胳膊,把铡碎的葡萄藤蔓抱在胸前,奋力一扬,撒出一个扇形。她有时要放下手里的铁锹跑过来,不由分说抢下我肩上的沉重,大步流星抱到铡刀旁边,扑哧一声扔下……

给葡萄喷药要两人合扳一台压气机,两人担水,一人手持喷雾杆喷药。通常是我和万蕙扳压气机,四哥持喷雾杆。万蕙为了让我省些力气,总是用力地推着拉杆。这种单调的一推一拉的工作是很消耗体力的,特别是在炎炎烈日之下。汗水一滴滴落到压气机的踏板上,一会儿就把它打得湿漉漉的。我赤裸着上身,阳光已经把后背晒脱了几层皮。万蕙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因为汗水老要将其贴在身上,她就揪一些葡萄叶塞在衣怀里,看上去怪异而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