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第2/4页)

大家都开始抱怨他的作品实在难奏,并且实在难听。有人求他稍微遵守点常规,改改谱子,别让人这么活受罪。他却心平气和地微笑,表示原谅大家的低水平。他无法改谱子,他对自己写的这些东西心里一点数也没有。他从头到尾指挥一遍,总谱却一页不翻;有时乐队停下来,他甚至比他们还摸不着头绪。但他表现得极镇定,把握十足,把大部分人都镇住了。其实他自己明白,他只是站在那里反复比划几个漂亮的手势,没有他,乐队一样奏得震天响。有人公然说:要指挥有什么用,我就从来不看指挥。有次孙煤来参加乐队排练,高力陪她聊天,乐队照样把曲子奏完了。

孙煤常来看乐队排练。人们奇怪,她在一边听着高力写的这个宝贝,神经难道不受刺激?徐北方有次打开水路过乐队的排练室,正逢一个音响高xdx潮,他大喊一声:“救命啊!”

孙煤虽然不认为高力的曲子悦耳,但她对作曲这种神圣行当是不敢妄加评论的。再说她特别喜欢高力那种骄傲劲,尽管她看出这骄傲有点空虚。

自高力来到这里,还带来一个新气象:人们全都学他改用西餐叉吃饭了。高力似乎成了一种文明的象征,人们向他看齐是加速自身进化。连团支书王掖生居然也悄悄收起跟随他多年的竹筷子,换了新式餐具,因此顿顿饭吃得像受洋罪。陶小童是惟一例外,不知怎么,她觉得这种斯文有点假模假式。这种摩登餐具大大改变了饭堂气氛,人们变得小心翼翼,温文尔雅,并在举起雪亮的叉子时,透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自豪感。人们有意无意都在学高力那个优雅劲儿。

高力现在经常约孙煤出去玩。有次在护城河边,他拿出一块小巧的手表来送给她,她吓坏了,连忙解释说自己不需要表,再说她有一块半旧的“大罗马”。高力看了看她腕子上又蠢又大的男式表,鄙薄地笑了。这一笑让她大受刺激。

“我们那个圈子里的姑娘谁戴你这种表。”他指的那个“圈子”代表着某种阶层。孙煤知道,她暂时还不能跻身到那个“圈子”里。

“可是,”孙煤自卑地说,“我怎么能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呢?”

“你如果拒绝它,就是拒绝一件更贵重的东西!”

“什么?”

“我的心!”

孙煤眼瞪瞪看见他木偶似的在自己眼前跪下来。他的脸庄严和诚恳,两眼发直。孙煤还没想出应付这局面的办法,紧接着又发生一件更意外的事。

“你拒绝它吗?”他掌心里托着那块闪闪发光的表。

孙煤摇摇头,又点点头。她完全迷乱了。

只见那块表在空中划出一道雪亮的弧线,落入河中。他眼都不眨,头也不回。

孙煤“呀”地一声往河边扑,等一圈圈涟漪扩大,平息,又跑回来:“你!你干什么呀!”这种疯疯癫癫的爱情举动真令她大开眼界,大概他们那个“圈子”里时兴这么干。

过了一会儿,心神恍惚的孙煤听见他在耳边说:“你必须忘掉他……”

孙煤不敢吭气。

“不然我饶不了他!”

孙煤猛然抬起头:“这事让我来对他说,你千万别伤他……”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对他说?”

“……”

“真是怪事,在我和他中间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孙煤自己也想不通,那个拉拉沓沓的家伙究竟哪点值得眷恋。她正把感情重心向高力这边移,可一想到要完全丢弃徐北方,她就难受得要发歇斯底里。后者那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高度天真,使他身上带有一种奇异的格调。这格调使他在人群里孤独,落伍,却十分出众。他往往在公众场合里成为众矢之的,但人们不得不承认,他那胡搅蛮缠中,常道破些实质性的东西。总之,孙煤并不想马上和他分手,她隐隐感到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

高力很不满意孙煤这种暖昧态度。他知道刚才那个狂放举动正在这姑娘心里再三再四地重复。那块表使她虚荣心像刚才的河面一样,被砸出一圈圈涟漪。他想。攻势该换个方向了。他从军上衣兜里掏出两张照片。

“这是谁?”孙煤马上警觉起来。

“我妈喜欢这个。可我觉得这个可爱些。”他指点着说。

孙煤强笑一下:“原来你有一大把女朋友……”

“我没说我一定要娶你啊。”

“对了,我正好也不想嫁你!”

他快活得要死,知道她已被激怒了。

“告诉你,你以后别再来找我!”她怒冲冲地转身就走,走了好长一段,他才骑摩托追上来。

“随你便。”他说。

他耐心地等了一小会儿,她果然乖乖地坐了上来。这一下,什么都妥了。

刘队长最近特别怪。每到星期日晚上,他就搬把椅子守在大门口。只要见高力的摩托车一进院子,他就看表。不出他所料,五分钟之后,孙煤就跟着进来了。只要后面这个一进来,他也随后搬上椅子回家。

这天晚上,孙煤先进了门。队长冷眼看着她,忽然问:“喂,还有一个呢?”

“……谁呀?”她装蒜,长睫毛扇子似的拍几下。

“我说,你到底在跟谁谈乱爱?”队长恋爱的“恋”字发音不对,听上去是“谈乱爱”。

孙煤吓坏了,生怕高力这会儿进来。

刘队长可以容忍任何人的任何缺点,就不容忍乱搞对象。他是老文工团出身,亲眼见多少有才华的青年在这种事上弄得一塌糊涂,最后让领导打扫出去。假如你一定要干这事,他也认了,但你得瞅准一个。像孙煤这样今儿张三、明儿李四,或者张三李四一块热闹,他受不了。

“你……”队长问孙煤,“好像换人了?你怎么没喊‘暂停’就乱换人?又跟那个高力‘乱爱’上了?徐北方咋办?”

孙煤和高力的事几乎没一个人察觉,但还是没逃过队长的眼睛。在高力和徐北方之间,队长是向着徐北方的。他不来追究谁的爱情更热烈更真挚,他的观念很朴实:啥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嘛。

从这以后,孙煤想出一个好主意。每次和高力约会,她便拉上陶小童。

有次孙煤问:“人家肯定以为我交了两个男朋友,是不是?”

“不是,”陶小童老实地说,“人家以为你交了四五个男朋友。”

春节放假,陶小童还在辛辛苦苦地写黑板报。从背影看,谁都纳闷这女孩子怎么会这样单薄。现在每天头一个起床扫地的是她了。扫地这事让陶小童一干,不知怎么就有了点宗教味道。

徐北方站在她身后这样想着。

前两天徐北方用铁丝窝了个大致像人的东西,挂在黑板报上角,大家都看出它像谁。陶小童问他:“你什么时候照着我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