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4/6页)

「嗳,周同志,请坐请坐。」他觉得很窘,不知道应当怎样唁问,关于赵楚的死。

周玉宝大概些知道他很难措词,没等他开口,就微笑着问:「吃过饭没有?我有点事想麻烦你,不知行不行?」

「只要是我办得到的──」

「我写了一篇自我检讨,党支部打算送到新闻日报去登。可是我那点程度你是知道的──」她向他笑了一笑,「写得实在见不得人,想请你给我修改一下。」

「你太客气了,我哪儿行,」刘荃笑着说。

「你客气,我就当作是看不起我了,不肯帮忙。」她突然眼圈一红,言外显然是说世态炎凉。

刘荃不能让她想着他也是那种势利小人,只得把那份稿子接过来看。

她实在很有文艺天才。一看那标题就很醒目,「叛徒赵楚毒害了我」。下面署着周玉宝的名字。内容虽然有时候不大通顺,但是简洁扼要,共产党的词汇她也能灵活运用。

「搁在这儿你慢慢地改吧,我过天来拿,」玉宝说。

「马上就好了,没什么要改的,」刘荃连忙说。他实在怕她再来。

他略微改正了两个地方,自己又从头看了一遍,心里却有很多感触。那篇文章上说:「我出身于一个中农的家庭。我十二岁那一年,共产党解放了我的家乡,山东掖县仓上村。工作同志们动员我们加入少年团,我在少年团里很活跃,学习也很努力,在我十五岁那年就准许入党。此后我一直搞民众工作。

我遇见了叛徒赵楚,当时认为他虽然是小资产阶级出身,但是历史清白,在大学读书时代就上延安参加革命,而且为革命流过血。我们政治水平接近,工作上也能互相帮助,因此我们结合了。

全面胜利后我们一同调到上海来工作,我们分配到美好舒适的房间,还有冰箱电炉,和一架精致的钢琴。我们的两个孩子有保姆照顾,有美丽的玩具。我常常给他们穿上漂亮的童装,带着他们和叛徒赵楚一同乘着汽车去看电影。我逐渐养成了享乐观点,走上腐化堕落的道路。

三反运动开始了。人民的叛徒,国家的蟊贼赵楚被检举贪污与叛变革命,但是我政冶嗅觉不灵,始终被他欺骗蒙蔽,深信他是无辜的。他被逮捕后我竟四处奔走,替他呼吁、辩护。组织上一再地企图争取我,动员我协助检举他,我仍旧执迷不悟,站在他那一边。我向各方面哀恳、哭求。直到最后,我还梦想着政府一定会宽大他的。

一直到我听见叛徒赵楚已经被正法的消息,我才突然地神志清醒了,醒悟了过来。因为我知道人民政府决不会错杀一个人的。他被处死就是他犯罪的铁证。

我现在明白我犯了最严重的错误,在意识上与贪污犯站在一起。我感谢人民政府把我从叛徒赵楚的毒化麻醉影响下解放了出来,及时纠正教育我,使我将来能够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刘荃最觉得奇怪的就是她为什么一听见他的死耗,立刻清醒了过来。她似乎特别强调这一点,被她说得很有真实感。她突然安静了下来,不哭也不闹了,也许只是因为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她却还活着,而且那样年轻。

她坐在桌子的另一方面,交叉着两臂,把肘弯撑在桌面上,默默地向前面凝视着,她那俊秀的微黑的脸蛋正迎着灯光,眼皮揉得红红的,像抹了胭脂。

刘荃立刻谴责了自己不应当这样想。写这样一篇文字不过是例行公事。这也是中共统治下新创的一种虐政,被杀害的人的家属例必要写一篇坦白书,把死者痛骂一顿,并且歌颂他的刽子手,十足做到了「吻那打你的鞭子」。玉宝这样口口声声「叛徒赵楚」,不过是为自己与孩子们的安全着想罢了。

从共产党的观点看来,以她这样的出身,不但是具有农民的高贵品质,而且她那除了党的教育之外,与其它的文化毫无接触,该是最纯洁最理想的党员,然而环境稍微舒适了一点,立刻就「蜕化变质」,刘荃觉得这种看法实在有点可笑。换一种较现实的看法,她不过是一个单纯的职业女性,等于一个乡下女孩子由传教师花钱栽培她,给她找到一份好事,嫁得很满意,生了两个孩子,享受着大都市里中产阶级的小家庭生活,但是不幸遇到市场波动,闹得她家破人亡。刘荃对她的同情也就是基于这种观点。

她把稿子接过去看了一遍,又向他道谢之后,仍旧坐着不走,低着头摘掉她的棉制服的布眼里钻出来的棉絮。「我要调到杨树蒲公安分局去做工作了,」她说。

他知道那待遇一定很坏。「孩子你预备带在身边吗?」

她摇了摇头。「那边没有人照顾,自己也分不开身。我预备托人把他们送到乡下去,交给他们祖母。」

「这样很好,你可以安心工作了。」此外他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她的棉制服上一小钉一小钉的棉絮似乎永远摘不完。「我的文化程度太低了,你介绍几本书给我看,我希望能够有点进步。」

刘荃微微咳嗽了一声。「最近不知道有什么新出版的书。我这一向忙得糊里胡涂,也有好久没看书了。」

有片刻的沉寂。然后她站了起来,拿出她平日那种明快的笑容,但是眼圈红红的,喉咙有些沙嗄,却增加了一种凄艳之感。「我走了,你有空来看我。我听见说你进步得非常快,我真得向你学习。」

她伸出手来和他握着,刘荃突然想起她和赵楚郑重地练习握手的神情,在这一-那间他觉得凄惨而又滑稽。

「有空一定要到杨树蒲来看我,」她又叮嘱着。她那刘黑的眼睛里有一种神情,是他不愿意看见的,看见了也不愿意承认。

她走了以后,他心里想,从前人说「人情如纸薄」,那还是指一般的亲戚朋友,他从玉宝又想到崔平身上。现在这世界里,真是连最亲密的关系也像一层纸一样,一搠就搠穿了。他心里郁闷得厉害,非常盼望黄绢来。一定要看见她,他才会安静下来。

他在楼上坐看着报等着她。忽然听见有人叫声「刘同志。」回头一看,是一个公安警察。微笑着立在灯光下。

「你是刘荃?」那人又问了一声,脸上的微笑已经收了。

「是的。」刘荃放下报纸站起身来。

那警察走进房来,背后还跟着两个警察,两个荷-的解放军。

「请你到公安局去谈话。」这样的事临到自己的头上的时候,大约总是这样的。他心里恍恍惚惚的像在做梦。

「为什么?我犯了什么事?」

「走走!到那儿就知道了。」

「这是逮捕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