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3页)

翻身也很困难,他正卡在两辆翻倒的煤车当中,一辆煤车的车轮就悬在他脑袋的上方,他用手去推尸体时,就触到了那个煤车轮。

这两辆翻倒的煤车和压在他身上的两具窑工的尸体救了他的命,他既没被爆炸的气浪抛到煤帮上打死,也没有被随爆炸而来的大火烧死,在不知昏迷了多长时间之后,他醒过来了,意识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他感到很惊奇——为自己的勇敢。他觉着自己十分伟大,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不是窑下这些命中注定的受难者,而是这些受难者的救星,他是代表胡贡爷、代表窑上的工友们前来拯救这些受难者的!他的胆量多大呀!竟不顾一切地带着一帮弟兄从窑上来到了窑下,竟一口气顺着主巷道蹿这么远!这其中还有一道长约十余米的火巷哩!他是怎么蹿过来的?这第二次爆炸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他回忆不起来了。现在,他只知道,他活着,他得赶快从这两节煤车皮中间,从这两具尸体下面脱身。

四周一片漆黑,一片寂静,只有夹杂着浓烈烟味的大巷风在紧一阵、慢一阵地刮着,那两辆煤车组成了一个窄窄的风道,风道中的风很大,使他迎着风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用手将自己头部上方的位置摸了摸,判断了一下周围的空间位置,然后,由左到右,猛地一翻身,变仰卧为俯卧。他伏在潮湿的地上喘息了一会儿,便慢慢地、小心地顺着两辆煤车之间的缝隙向前爬去。他刚开始爬动时,身上的两具尸体也随着缓缓移动起来,后来,煤车皮挡住了那两具尸体,他才得以从尸体下脱出身来。

他倚着煤车的车帮坐下了。

他感到口渴,仿佛嗓子里也起火冒烟了,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马上发现,嘴唇也是干裂的,舌头上湿润的唾液一粘到唇上马上干了,那两片嘴唇简直像两块干旱的土地!

他需要水!他得立即想法找到水源。他知道:只要能走马车的大巷里都有排水沟,排水沟里有的是水,他可以喝个够。现在,他根据记忆判断着自己所处的位置——他眼下离主井井口最多七百米,他还在主巷道里,而主巷道的一侧是有排水沟的!

他开始向身体的左侧摸去,没摸两下,手便触到了煤壁上,他顺着煤壁摸到地下,结果没发现水沟。他又向右侧摸,也没摸到排水沟。摸的过程中,他奇怪地发现:这巷道很窄、很矮,而且巷道当中没有走马车的铁道。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排水沟!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主巷道!

他的记忆欺骗了他。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的,这肯定是出了点什么问题!他恍惚记得,在和工友们一起冲进主巷道时,他感到头晕、恶心,那么,是不是他晕倒之后,被工友们架到这个煤洞里来的?这个煤洞距大井主巷道有多远?他是不是还能活着爬上井去?

他突然感到极度的恐惧,这恐惧像一阵强大的电流,眨眼间便把他的精神击垮了。他暂时忘记了口渴,忘记了寻找排水沟的急迫感,颓然倚坐在煤帮上,几乎想放声大哭一场。

他好后悔呀!他为什么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偏要硬充好汉,跑到窑下来救人呢?!他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多大的神通,凭什么来和窑下的死神较量?!作为单个的人,能够抗拒得了这种灭顶的灾难么?!他是上当了,上了胡贡爷的当,上了自己虚荣心的当,上了那种正义气氛的当!他根本没来得及好好思索一番,便急匆匆地下了窑,把自己的性命送到了死神的魔爪里!他还连带着这么多弟兄也送了命!

不错,他的一个看风门的儿子被埋在了地下,他是下来救他的,可他能救得了他么?儿子说不定早已死于爆炸,死于大火,死于冒顶,儿子的命运不是他这个做老子的能够安排的!

他知道了死神的厉害,也知道了在死神面前,他个人是无能为力的。他得放弃一切非分的念头,依靠自己的经验、自己的力量,爬上窑去。他管不了这么多,也不能管这么多了——纵然他能够领着几千窑工弟兄闹罢工,纵然他能在地面上呼风唤雨——而在这深深的地下,他却无法主宰任何一个人的命运,哪怕这人是他的儿子!

在地面上,他确实是个大英雄。民国七年,田家铺镇上发生霍乱,公司怕窑工们得病影响生产,就从外国传教士那里搞来了一些预防针,要求窑工区的男女老少人人打针。不料,这事却激怒了广大窑工,他们认为,这是公司害人的一个阴谋,于是,便推举了一个窑工代表团和公司交涉,当时,他就是那个代表团的总代表。交涉的结果是:公司坚持自己的立场。他火了,当天便领着大伙儿闹起了声势浩大的罢工,罢工持续了三天,迫使公司的打针阴谋未能得逞。民国八年三月,因公司各大柜延长工时,他又带着胡姓窑工狠狠地闹腾了一番,虽说由于田姓窑工的破坏,罢工没取得什么实质性的胜利,可他的显赫大名却打出来了。

名声和义务、责任素常是联在一起的,正因其有了名声,他才在灾难发生时,义不容辞地率众下窑抢险;也正因为有了名声,他才步入了今日的绝境!

名声是拖累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