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直觉、重复与革命: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第2/2页)

[9]王乔南式的诠释是失败的阅读,鲁迅的不满大概就源于这样的解释仍然将阿Q的性格单面化了。

其次,从表面看,阿Q的革命只是对于旧模式、旧习惯的重复,但如果仅此而已,革命又有什么意义呢?在这里也许需要解释鲁迅对于重复与革命之间的关系的某种理解,而其前提是区分两种重复,或者区分轮回与重复之间的差异。轮回,也就是第一种重复,是一种自我回归的现象,前一个状态与后一个状态之间没有质的差别;重复,是一种再度出现的行为方式和现象,但对应着独特的问题和事件,从而不能在“轮回”的意义上加以解释。鲁迅在这段话中提及了两个与阿Q的革命有关的条件,一是中国发生革命,二是作为革命的后果的、已经难以追踪的“民国元年”。阿Q的革命不同于先前的任何同类的行动,这不是由阿Q的动机决定的,而是由革命这一事件决定的。革命以重复的形式出现,却包含着不可重复性,否则怎么能说“民国元年已经过去,无可追踪了”呢?“民国元年”是独特的事件。鲁迅的这段话中提到了革命与改革的重复性,也在这个意义上指出了阿Q革命的重复性——重复具有两重性,即一方面是在时间的轴线上与过去的关联,另一方面是在空间的关系上与中心事件的互动。正由于此,每一个重复性之中都包含了与前一个重复性不同的独特内含,而这种内含又是通过重复及其克服来呈现的。因此,要准确地理解阿Q的革命还要理解他的行动与作为“事件”的革命之间的关系。在我阅读中,阿Q的“重复”是以六个瞬间之间的质量上的区分为线索的。

与大多数批评家将重心放在总结阿Q的精神胜利法上不同,我的分析集中在精神胜利法的偶尔的失效,重点提出阿Q人生中的、内在于他的性格和命运的六个瞬间。除了个别的瞬间(阿Q临死的瞬间)曾在写作方法上被反复提及外,其他瞬间在大多数分析中几乎完全被忽略了。[10]这些瞬间是阿Q丧失自我控制的片刻,也是精神胜利法失效的一刹那,在鲁迅的笔下,常常也是一笔带过。将这些瞬间加起来,总共是否超过一分钟,我也不得而知,但我可以确定的是:这些瞬间不但对于解释阿Q与革命的关系至关重要,而且对于理解阿Q的人生而言也不可或缺。这些瞬间似乎只是某些重复的现象,但质量不同,也就是说重复中隐含着变化。所谓变化不能从阿Q的个别行动的动机的角度加以分析,即不能从时间的轴线上加以解释,还必须将这些瞬间作为对他的周遭秩序正在发生的变动的回应来加以分析,也就是从阿Q的心理和行动的重复性中观察新因素的萌动。如果没有对于这些瞬间的解释,《阿Q正传》的基调就纯为负面的,也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虚无主义——这不正是许多阐释者,包括他的胞弟,经常强调的吗?但若果真如此,阿Q的革命也就成为无从解释的神秘事件了。


[1] 欧阳凡海:《论〈阿Q正传〉》,《鲁迅的书》,香港:联营出版社,1949年版,第184—185页。

[2] 邵荃麟:《关于〈阿Q正传〉》,《青年文艺》第1卷第1期,1942年10月10日,第42页。

[3] 鲁迅:《〈阿Q正传〉的成因》,《鲁迅全集》第3卷,第397页。

[4] 西谛(郑振铎):《呐喊》,《文学周报》第251期,1926年11月21日,第50页。

[5] 鲁迅:《〈阿Q正传〉的成因》,《鲁迅全集》第3卷,第394—395页。

[6] 鲁迅:《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鲁迅全集》第7卷,第84页。

[7] 《〈呐喊〉自序》:“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鲁迅全集》第1卷,第439页。

[8] 鲁迅:《〈阿Q正传〉的成因》,《鲁迅全集》第3卷,第397页。

[9] 鲁迅:《致王乔南》,《鲁迅全集》第12卷,第245页。

[10] 在众多的研究中,日本学者对阿Q身上的某些积极要素作过简要的分析,这一点大概源于竹内好对于写作阿Q的人与阿Q之间的关系的发问。例如,木山英雄注意到“阿Q的感觉迟钝直接与作者的敏感重叠在一起”,“作者从自己所确信的黑暗中,塑造了一个黑暗的积极人物。”(木山英雄:《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第13—14页)丸尾常喜在分析阿Q上刑场前看到狼的眼睛的瞬间时,也特别指出“阿Q此时被这种眼睛的可怕与自己(或自己们)的深深孤独所压倒。”(《“人”与“鬼”的纠葛——鲁迅小说论析》,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第149页)但是,他们都没有论述过阿Q身上的这些要素与革命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