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2页)

肉体是一条边界,你我是两座囚笼。

一次次心荡神驰,一次次束手无策。

一次又一次,那一条边界更其昭彰。

……

所有的词汇都已苍白。所有的动作都已枯槁。

所有的进入,无不进入荒茫……(史铁生《记忆与印象·比如摇滚与写作》)旷野的风再度流虚飘幻,不似曾经,胜似曾经。

丁一的思虑复归当初:死的,那全是死的呀你看不出来吗?全是遗体,全是幻影……那一块块皮肤所包裹的空间,丝毫也不能扩展,不能飘缭、动荡……

我则又想到夏娃:倘那一次次敞开仍不过是“裸体之衣”,我将何以辨认夏娃?倘那独具的话语屡屡混淆于游戏和玩笑,混淆于入夜的更鼓或开演的铃声,还有什么能够证明伊甸的盟约?或当那隆重的时节到来,我能否还对她说——这独具的话语等待你,已历千年?

引文与猜想

“为什么要有性?答案似乎没有任何悬念——它是将基因传给下一代的同时保持下一代多样性的最佳方式。但这解释有个致命缺陷:有性繁殖就短期而言是一种浪费。……几代之后,无性繁殖的后代将在数量上超过有性繁殖的对手,并最终令它们灭绝。在为生存而进行的短期战斗中,性是一个严重的败招。……当然从长期来看并非如此。如果没有两性交配为基因洗牌,物种将积累有害的突变,并因此迅速灭绝。……但这不是对几乎无处不在的性行为的满意解释。自然选择并不在乎很多代以后的事。……有些生物学家认为,这种形成精子和卵子的细胞分裂模式,在生命史上很早就进化出来了,成为繁殖手段是后来的事。……这是个很有希望但尚不完整的答案。从某种角度而言,这个解释所做的只是将谜团转移到另一个领域:性别是如何首先进化出来的?这问题又会让我们猜测至少100年。”(详见04/12/22《参考消息》载文《生命十大未解之谜》)

哈,丁一!我眼前一亮,你注意到没有,形成精子和卵子的细胞分裂模式,在生命史上很早就进化出来啦,而成为繁殖手段是后来的事!那丁惊愣着看我,尚不能理解这一消息的伟大含义。

就是说:性,并不是为了繁殖才有的!

那,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你说为了什么?傻啦你?为了寻找哇,为了寻找夏娃!

“后来,主上帝说:人单独生活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合适的伴侣……于是主上帝用地上的尘土造了各种动物和飞鸟,把它们带到那人面前……但是它们当中没有一个适合作他的伴侣……于是主上帝使那人沉睡。他睡着的时候,主上帝拿下他的一根肋骨……用那根肋骨造了一个女人,把她带到那人面前。那人说:我终于找到我骨里的骨,我肉中的肉……”(《旧约·创世记》)

上帝看这是好的,便赋予他(她)们一种语言,一种表达,或者是一种仪式——这就是性啊,这就是那凹凸之花的原因!

春风化雨

但是,人生堕落语言始。那语言的混淆,使表达委琐,令仪式流俗;器具限于器具,即便是天赋的语言也难免丧失魅力。腻烦,厌倦,人云亦云或不知所云,使那朵曾经一触即发的花萎靡不振。

丁一之花啊,曾经是何等地敏觉,强劲,不知疲倦!如今却似才华耗尽,低垂蔫萎令人怜惜。

我惟默默地守候它,观望它,期待它。

整个人形之器,依我看,最要属这花儿神工鬼斧、雕微造寸!令人迷惘,令人心动,令人难解其意。——假比丁一是个囚笼,我看这花儿最是把守脆弱的一处;设若丁一是座坟茔,我想这花儿最可能是幽灵往来的通路;设若丁一是鬼域,是绝地,是孤岛,那么我猜,非于此处不可以翘望归途、呼救过往的舟船。噢噢,也许这儿就是通天的窄门吧?否则它何以如此诱人?如此威赫、隐秘?如此云遮雾障,动梦牵魂?

有一首古老的歌是怎么唱的?——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性或性感,那不过是人形之器的一种标识,是上帝为心魂的相互寻找所预设的一个启发,但弄不好——譬如你“乐不思蜀”,它就还会是摩菲斯特埋下的一口陷阱。

你看那欲飞不能的拘魂吧,你看那束手无策的美形美器——焦灼地纠缠,碰撞,置一切白昼的规则于不顾,翻滚呼号,舍生忘死……那都是为了什么?仅仅是因为性感?仅仅是为了性交和繁殖?不会不会——上帝的启发或魔鬼的陷阱都没有这么简单!若仅仅是“性吸引”和“自复制”又何必如此煞费苦心、“为伊消得人憔悴”?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看其中必有非凡的创意,上帝必对这凹凸之花寄予着厚望!

但那厚望,究竟是什么?

那话(儿),是怎样的话语?

那语言是否已被忘记?已因形迷器阻,而致心魂不得通达,结果是神销器损“春风无力百花残”?

在梦里,或在往昔,我恍惚似有知觉:对于永远的游魂,危难并不在于旅途的崎岖坎坷,而在于归心昭昭然而却归路昏昏!“日暮乡关何处是?”——料必这又是先行者留下的慨叹。

所以我和丁一再度张望,目光走遍人山人海,望眼欲穿——望穿那厚壁高墙,望穿那纷繁之衣,还有那道肉体的界线……望穿别人,看那藏于别人的夏娃之踪迹,看那藏于别人的自我之心魂!

但是,如果你期待着另外的心魂,如果表情也是衣,肉体也是墙,这张望势必形同窥视。

只不过这一回的窥视不再散漫,丁一的目光聚焦于一。

只不过这一回的窥视避实就虚,丁一随我一同牵念伊甸。

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独处的女人,一如曾经之所见:她是那么自由,舒展,柔弱而又强大……柔弱得让你想亲近她,强大得让你觉得可以依靠。她是那样地不加防范,旁若无人,无比的安静中埋藏着难以想象的热烈……那热烈并不张扬,然而悠久,时间一样地沉重,甚至忧伤……但那忧伤却被她纳入蓬勃、灵动,纳入绵绵不尽的悠然自在……她的眼神,她的表情,她的每一部分和她所有的动作,都在说着一句话——

这儿没有别人?

对呀,没有别人。

这儿无衣无墙?

是呀,无衣无墙。

悠悠往事可以都对她说?

可以,可以都对她说。

茫茫未来可以同她一起张望?

当然当然,一起张望。

肉体也不是界线,你我也不再是两座牢笼?

啊,那可有多好!

我告诉丁一:那是谁?那就是夏娃呀!丁一泪眼四顾:那么她呢,她到底在哪儿?

这真让我喜出望外!随此由衷一问,春风化雨,飘洒丁一;随此由衷一问,盟约昭显,永远的行魂可望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