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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梅用一再嘱咐儿子们小心。她目送三辆永久自行车,歪歪斜斜折没在十字路口。她回到屋里,把床板拆下来,让阿方帮忙搬进新房,搭成长桌。又从各屋借了椅子,摆放起来。再到厨房中反复检查。茶叶、瓜子、硬水果糖、罐头、饼干,一早买的菜,都已洗切好,各归各样,只待下锅。

宋梅用整理了发髻,换上一件咔叽布对襟衫。那衫本是藏蓝的,颜色洗得淡了,便拆开来,翻个面,重新缝成一件新衣服。她又问倪路得借了一件迎宾服,罩在对襟衫外头。她搬一个杌子,坐等在铁门边。穿了油布钉鞋的脚,探到门外去。

天色依旧蒙昧,对街的梧桐树和电线木头,拖出浅淡的影子。风撩在脸上,微微有了凉意。宋梅用东想西想,想自己虚岁四十四,带大五个孩子,也算做了点事体。在三十多岁上,她曾一度惶惶,怕自己跟母亲一样,一辈子竹篮打水。母亲活得像一个影子,死得似一条狗。宋梅用甚至不知她的名字,只晓得她生在地主家,曾被人唤作方小姐。方小姐是躺在垃圾堆里,静悄悄断的气。宋梅用越发怜悯她,继而把她想得温柔,仿佛她从来没有打骂过自己。“方小姐,你投胎到哪里去了。观音娘娘保佑你,耶稣爷爷也保佑你。”她用苏北话轻轻说出。她决定像个母亲那样,对待自己的儿媳。

倪路得出门上班,见宋梅用坐在风口里,便道:“宋阿姐,辰光还早,你坐在这里冷不冷。”宋梅用眯眯笑道:“不冷不冷。”俄顷,老金和严招娣也出门了。严招娣说:“今朝是大日脚,阿姐开心得来。”宋梅用道:“还好,还好。”严招娣说:“不晓得沪生新讨的老婆厉不厉害,如果她欺负你,我来帮你撑腰。”宋梅用隐有不快,转念按捺下来,朝她微笑道:“那个媳妇蛮好的,乖乖巧巧的样子。”

少后,阳光终于出来了,发红,转金,继而全天全地亮起来。宋梅用回到楼里,换上脏衣服烧菜,阿方帮忙打下手。她怕王青华误会自己小气,便使劲往菜里放油。烧罢,浑身烟熏火燎地发腻。重新洗个脸,梳个头,换回对襟衫,奔了出去。

毛头还没接来媳妇。宋梅用眼见一辆辆自行车来回穿梭,都没在自家门前停下。她忽而坐下,忽而站起,后悔同意让孩子们骑自行车。毛头认为骑车接新娘体面,她却觉得路太远,太危险,可她不愿让毛头懊丧。她曾目睹过车祸,两年前,就在南昌路。先看到街沿边,倒了一辆自行车,车把朝天,轮子还在动。走过几步,见一辆卡车,裹在人群中央。她凑近了听人议论,说骑自行车的小年轻被整个压进卡车底下去了。宋梅用踮了脚,探了头,瞧不见死者,只见地上一摊黏糊糊的东西,仿佛红油漆。此刻,宋梅用想象碾倒在地的,是毛头借的永久自行车。骇异之下,清醒过来,朝地上呸了三声,算是呸掉晦气。

煎熬了一晌,遥见有个骑车人,约莫像是战生。更近一些,果然是战生,朝宋梅用不停摁车铃。在他后头,是毛头的那辆车。欢生因为吃了个红灯,落后一截。宋梅用整理头发,敛衽而立,感觉颈弯里血管一跳一跳。

王青华下了车,顾不得大腿发麻,跑过来喊声“姆妈”。宋梅用即刻眼眶濡湿,说不出话。王青华道:“姆妈,我三岁死了亲妈。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妈。”战生道:“怎么都傻站着呀,我们骑了大半天车,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们在草坪边停好车。毛头拎了铅桶和衣服。王青华挽起宋梅用的胳膊。宋梅用第一次被人搀扶,赪红了脸,不住咕哝:“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

除却平生白兰在上课,全家都到了,外加一个阿方。王青华夹坐于毛头和宋梅用之间。宋梅用说:“对不起,菜有点凉掉了。”不停给王青华搛菜,只只盘子往她面前推。肉票不够多,宋梅用买了罐头,拼成七只冷盘。另有三道热菜,青菜炒肉丝,咸菜炒小毛鱼,罐头做的肉圆,放了地栗和荠菜。

王青华曼声道:“姆妈,不用给我搛,我够了。大家一道吃。”

毛头也道:“梅阿姨,你怎么自己一筷都不吃。”

宋梅用顾不得吃,抓住王青华的手腕,摸摸她的大辫子,“这么标致的小姑娘,怎么都看不够。”战生瞩视王青华,又觉得她不美了。两只散漫的眸子,这里一斜,那里一瞟,总是落偏出去。他憋住笑,踢踢欢生。欢生不解,踢回他。

吃完菜吃面,一人一碗,埋两只鸡蛋。小两口吃罢,打算出门扯证。随后到美发店,新郎吹个头发,新娘剪掉辫子。再去照相馆拍一张黑白合影。最后凭结婚证背面的小图章,领取糖果、鸡蛋、猪肉。算来时间有点紧,宋梅用催促他们赶快走。

毛头、青华前脚走,战生、欢生后脚笑开了。宋梅用问笑什么,问过几遍,战生扯起走调的苏北话,念起民谣来:“家里的情况你不是不晓得,冬天吃咸菜,夏天吃瓜皮。难般,难般,咸菜炒肉丝,你把个小婊子带家来。喊她吃,她不吃,我把头一回,妈妈的,小婊子她净捡肉丝吃。”欢生笑岔了气,在旁嘎嘎怪叫。

宋梅用扬起手,将满是肥皂水的揩布扔向他们,“小阿飞,不学好。”战生头一偏,揩布落在他肩上,顿了一顿,滑下地去。欢生指着他衣服上的肥皂水渍。俩人越发狂笑不已。

宋梅用冲过来道:“人家好好的姑娘,一辈子交到我们家来,今天大喜日子里,多吃几筷菜怎么啦。毛头也是辛苦,每天挤了个车上班下班,赚钱供你们念书。熬到你们出道了,他才讨老婆,年纪也不小了,但总算让我一桩心事落地。”

战生哼一声,“他又不是你亲生儿子。”

宋梅用一掌甩过去,把他脸颊打红了,浑身觳觫道:“白眼狼,白眼狼。”

战生连太阳穴和鼻头都红起来。欢生赶忙拉开他。

“走,走,都给我走,”宋梅用声音嗄哑,对着空气不停挥手,仿佛驱逐什么看不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