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8页)

在小屋里,中国男人、日本女人进行了跨越东海的交接。妈妈桑在得意地验看她的意外之财。

日本娘们的温柔、放浪着实与中国妓女不同,但日本娘们儿的床上功夫似乎不如中国妓女纯熟,好在这种事无须语言交流,不同国籍的人也能配合默契,做到天衣无缝,这点让嫖妓的哥仨很是感慨万分。

正到情浓之处,外面一阵纷乱。妈妈桑不顾忌讳,慌慌张张拉开门,撂进几句日本话,那些日本娘们儿的脸立刻变了色,匆忙穿衣,向外跑去。

是着火了?三爷坐在榻榻米上兀自纳闷儿,只见金嘉甫探进脑袋说。

还不快穿衣裳,来了十几个日本军官。

三爷说。花了钱还没干正经事哩。

金嘉甫说。现在的正经事是赶快脱身,一会儿该没命了。三爷这才胡乱披了衣裳跟着往外跑。

跑得不是时候,在大厅里正撞见十几个军官分配妓女,立时哥儿仨处于两难之地。

怎么办?金嘉甫说。先藏起来三爷说。

藏什么,跟着我走,沉住气四爷说。

于是三个人在一片黄色的军服中鱼贯而出,大摇大摆的自得,正是享乐之后的心满意足。不顾妈妈桑的恐惧,不顾鬼子军官的惊愕,三个人平稳的八字步真正走出了中国嫖客的风度。

那尼!

三爷听到身后一声日本男人的惊讶,内中夹杂着愤怒。

别回头四爷在前面严厉地命令。

没人回头,三个人如同进来时的气宇轩昂,如同进来时的义无反顾,一步一步走得沉稳又扎实。出了妓馆大门百余米,四爷一声令下快跑广三个人飞速穿过牌楼,朝三个不同方向跑去,身后立时传来皮靴的追逐声和零星的枪声日本兵追来了。

那是一个历史性的分别。

经那一追,四爷蹿出了城门,搭拉煤的车进了西山,饥寒交迫中被八路军所救,后来到了涉县八路根据地,成了光荣的抗日战士。

三爷躲进煤铺后院,不敢回家,承蒙煤铺掌柜的二小姐错爱,以身相许,接着双双躲出城去在七里桥二小姐姥姥家住了半年,种了半年大白菜,过了半年悠哉悠哉的田园生活,才夫妻双双把家还。

顶惨是金嘉甫,他没跑出几步就被抓住了

先是进宪兵队一通猛打,金少爷哪儿受过这个,用日本话一通求饶,无外乎是以后再不敢日日本女人之类,连审他的宪兵小队长板桥也乐了。不是政治犯,无外一个拈花惹草的阔家公子哥儿而已,更沾着与伪满皇帝还有着那么点儿亲戚关系宪兵队后来就格外相看。临放出的前夜,宪兵队长。田弥一亲自设宴为金嘉甫压惊,秘密相谈一晚,内容自无人知晓,最后叫来那个着黄衣的老妓,着着实实陪着金嘉甫过了一宿。那夜金嘉甫在日本宪兵的监护下,如何与日本娘们儿共度良宵,有何体味与感受,哥儿仨再没交谈过,金嘉甫以后见了三爷也闭口不谈此事。

两杯酒下肚,林尧与三爷的脸都已泛红。三爷已将嫖宿日本妓女的传奇讲完。林尧对此也听过不止一遍,他相信,以三爷的性情年轻时干这样的事不足为奇。而令他不能理解的是金嘉甫,那个终日沉默寡言,或埋头于甲骨文书堆中或望着墙壁发呆的学究式呆板男人,何以在几十年前有过如此激荡人心的风流之举。他与金寻是同班同学,常常出入金家,每次见了金寻的那位夫子式的爸爸都觉阴郁可怕。他曾将自己的感觉对金寻谈过,金寻说。我爸,他就是那么个人了外面起风了。陆家大宅树多,一片轰响。

有什么东西被刮倒,啪地一声。

林尧要出去看看,三爷阻土说。这座大宅什么声响都有,你记着,夜里少出屋,万一撞见什么,你小子稳不住。林尧说。我是无神论者,不信鬼,不信邪三爷说。不信归不信,鬼神归鬼神,你不信井不能说明它没有,信了也不能说明它有。

林尧觉着老头喝得差不多了,为这一盘饺子,他已折进去半瓶白酒。

三爷又为自己倒了小半杯,悄声问林尧。

你知道金寻他爸爸是怎么死的?

上吊,吊在他们院里的那棵桑树上了。

他为什么上吊?

隐隐约约似乎与兰玉生有关。

金嘉甫文革挨批挨斗是难免的,但那还不至于置他于死地,无外乎算作封建主义的残渣余孽罢了,问题在于金嘉甫死于一九八〇年,那时4文革浪潮早已平息,再没有什么人对金家感兴趣,金嘉甫的生活也趋于平静,却突然在某天早展无缘无故地把自己吊在了桑树上……

简直是一篇推珲小说,可惜我不会写。

会有人写的谁。

金南星。

您开玩笑,那个专爱看黄色彔像,不爱学习的懒散孩子?那是金家人的本性,怨不得南星。那孩子跟他爷爷年轻时极像,南星想把事搞淸楚?

是的,他来问过我,证实他小时候经过的一些事情,特别问到他爷爷留下的笔记,这孩子有心计。

看不来外拙内秀。

回到自己房间的路上,林尧还想着南星的半,他想金寻让他给南星补习英语,怕也是件没结果的事,那不是一个爱学习招人喜欢的孩子。

在月亮门拐角处,他看见紫簾架的一根支柱被风刮倒了,支柱根部已经腐烂,大约是几十年前临时作支撑用的,竟没有再给以修缮,所以几十年前曾经轰塌过的半边紫藤又重新瘫压下来,更繁,更重。林尧试着用手拈了拈,那藤动也不动,明天怕要请人收拾了,林尧拍了拍手上的土向花厅走去。他想,这大院子,只他和四个老人终于廝守。这个曾经显赫的家族里,年轻的、未来的真正主人都已远走他乡,去平自己的事业,将一院凄凉,将行将就木的四个风烛残年之人托付于他这个外姓人。在某种意义上,他是他们的管家,不拿工钱又尽职尽责的管家,从搀扶四大大行走到找人修紫藤架,从为岳母砸蒜到陪三爷喝酒,自己将这个角色扮演得相当出色,相当成功,可惜无人鼓掌叫好。

图的什么?

四大大对她近在咫尺的娘家并无多大关心与顾及,金嘉甫是她的亲弟弟,从金嘉甫自尽于桑树之上,直至入殓火化,她都没有出面,对金家来报丧的侄子金寻也表现出异常的冷漠,这对极讲礼数的旗人来说有点出乎常情,让人难以理喻。四大大自辻嫁以后从未回过娘家,当初这桩门当户对的亲事曾红极一时,热闹一时,然而没半年,四爷便泥牛入海般不见了踪影,留下新妇,独守空闺,一等就是五十余年从绿云压鬂的美丽少妇,变作了白发苍苍的老妪,可贵的是痴心不改,总疑惑四爷有朝一日会推门而人,由此,连政莳发的烈士证书也拒绝接受,似接了那书,丈夫便再回不来似的。然而,美好愿望的寄托并不等于严酷的现实,其实四大大内心极为清楚,四爷早已作古,早已死于日本人残酷的凌迟极刑,只是她自己不愿说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