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8页)



我知道伤心的小仙女,

晚风把她吹走了。

他希望能用同样的方式来爱新妈妈。他想,也许帕尔瓦娜也抱着同样的希望,爱他。就像她爱自己一岁大的儿子伊克巴尔那样。她总是亲伊克巴尔的脸,为他的每声咳嗽、每个喷嚏着急。或者像当初她爱自己头一个孩子奥马尔那样。他是她的小心肝,却死在了前年冬天,冻死的。他只活了两个礼拜。帕尔瓦娜和父亲刚刚给他取了名。那个严冬冻死了沙德巴格的三个宝宝。阿卜杜拉记得,帕尔瓦娜死死地抱着奥马尔裹起来的小尸首,也记得她一阵阵的悲恸。他记得那一天,他们把他埋到了山上,也记得那个小坟堆,下有冻土,上有灰天。谢基卜毛拉诵读经文,风吹起沙砾、雪花和冰碴,吹进每个人的眼睛。

阿卜杜拉担心,要是帕尔瓦娜待会儿发现,他拿仅有的一双鞋换了孔雀翎,一定会大大地动怒。父亲顶着日头拼命做工,才有钱买下这双鞋。阿卜杜拉想,等她发现了,恐怕会狠狠骂他一顿,甚至揍他。以前就有好几次,她对他动了手。她那两只手又厚又重,力道十足——阿卜杜拉猜想,准是因为长年累月地搬弄她那残疾姐姐。这双手也懂得怎样挥舞扫帚把,怎样又准又狠地抽嘴巴。

幸好帕尔瓦娜并不以揍他为乐。她也不是不疼爱继子继女。有一次,她拿父亲从喀布尔买的一匹布,给帕丽做了身银绿相间的衣裳。另一次,她带着惊人的耐心,教阿卜杜拉怎样打鸡蛋,同时打两个,而且不会把蛋黄弄破。还有一次,她给他俩示范怎样把玉米皮拧成洋娃娃,帕尔瓦娜和她姐姐小时候就是这么玩的。她也教过他俩怎样用碎布条打扮娃娃。

可是阿卜杜拉明白,这些举动都是姿态,尽她的本分而已。井分两口,有深有浅,她给伊克巴尔的那口要深得多。如果哪天晚上家里着了火,阿卜杜拉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帕尔瓦娜会抱起哪个孩子往外跑,一点都不带犹豫。说千道万,事情是明摆着的:他们不是她的孩子。他和帕丽不是她的。大多数人爱的是自己的孩子。没办法,他和妹妹不属于她。他俩是另一个女人留下的累赘。

他等帕尔瓦娜拿着馕进屋,又等她出来。她一只胳膊抱着伊克巴尔,另一只胳膊底下夹着一大堆衣服。他看她慢慢走向河边,直到没了人影,这才溜回家。每一步踩到地上,脚底就一阵抽痛。一进屋他就坐下,换上他那双旧的塑料拖鞋。阿卜杜拉知道自己干了件很不明智的事,可等他跪到帕丽身边,轻轻把她从小睡中摇醒,像魔术师一样从背后变出那根大羽毛的时候,一切都是值得的了——值得让她露出先惊后喜的表情,值得让她在哥哥脸上一通猛亲,值得他用羽毛软软的一端轻轻刮她的下巴,逗得她咯咯乱笑。突然之间,他的脚一点也不疼了。

父亲又一次用袖子擦了擦脸。他们轮流从水囊里喝水,喝完了,父亲就说:“你累了,儿子。”

“不累。”阿卜杜拉说,可他确实累了,累得要死,脚也疼。穿着拖鞋翻越沙漠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父亲说:“爬上去。”

阿卜杜拉爬上勒勒车,坐到帕丽身后,背靠着木头侧板,妹妹背脊上一块块的小骨头顶着他的肚子和胸膛。父亲拉车前行的时候,阿卜杜拉眺望着天空和群山,一座座山包紧紧相挨,一排连着又一排,柔和地在远方铺展。他看到父亲的背,他拉着车,低着头,脚下蹚起一团团红褐色的沙尘。一支库齐牧民的大篷车队从旁边经过,烟尘滚滚,铃儿响,骆驼叫,还有个涂着眼影的女人对阿卜杜拉露出微笑。她的头发是小麦色的。

这让阿卜杜拉想起了妈妈的头发,他又一次思念起妈妈来了,思念她的温柔,她天生的快乐,她面对恶人时的不知所措。他忘不掉她笑得直打嗝儿,畏怯的时候,她会歪歪头。妈妈一向都是柔弱的,身材如此,性格也一样,一个弱不禁风、腰身纤细的女人,总有几缕碎发跑到头巾外面。从前他常常觉得惊奇,这样一副脆弱的小身板,怎么装得下如此多的欢乐,如此多的善良。当然装不下。会漏到外面,从她眼睛里往外流。父亲就不一样。他是铁石心肠。他目光所及的世界和妈妈的一样,可他看到的只有冷漠。无尽的辛劳。父亲的世界毫无仁慈可言。绝没有免费的东西存在。甚至爱。你得为一切付钱。如果你是个穷人,就只能拿痛苦当钱花。阿卜杜拉低头看着妹妹,她头发分线的地方结了皮痂,细细的手腕垂在勒勒车外。他知道妈妈快要死的时候,把有些东西传给了帕丽。她的乐于奉献,她的老实巴交,还有她那压不垮、踩不烂的乐观心态。帕丽是这个世界上惟一一个永远不会,也永远不能伤害他的人。有些时候,阿卜杜拉感到,她才是自己惟一的、真正的亲人。

白日的颜色慢慢地灰下去了,远处的山峰变成了伏地巨兽晦暗的侧影。在此之前,他们路过了几个村庄,多数都像沙德巴格一样偏僻而破败。四四方方的小房子是土坯盖成的,有些向上修到了山腰,有些没有,只有道道炊烟从它们的房顶上升起。晾衣绳。蹲在炉火边烧饭的妇人们。几棵白杨树,几只鸡,牛羊三三两两,清真寺倒是村村都有。他们经过的最后一个村子和一块罂粟地前后相连,有个正在地里剥籽的老汉朝他们摆手,还喊了句什么,可是阿卜杜拉听不见。父亲也朝老汉挥挥手。

帕丽说:“阿波拉?”

“嗯?”

“你觉得舒贾伤心吗?”

“我觉得他还好。”

“不会有人欺负他吗?”

“他是条大狗,帕丽。他能保护自己。”

舒贾的确是条大狗。父亲说他肯定做过斗犬,因为有人剪了他的两耳和尾巴。可他能不能,或者说想不想保护自己是另一回事。他流浪到沙德巴格时,小孩们拿石头砸他,用树枝或生锈的自行车辐条戳他。舒贾从不反抗。折磨到后来,村里的小孩们不免兴味索然,这才对他不理不睬。舒贾却仍旧进退小心,举止多疑,好像仍未忘掉曾经受人恶待。

在沙德巴格,他见人就躲,只有帕丽是个例外。她让舒贾丢开了所有的戒心。他对帕丽的爱是浩瀚而不加掩饰的。她就是他的整个世界。早晨只要一看见帕丽走出家门,舒贾便一跃而起,全身上下哆嗦个不停,狂乱地摇着断尾巴根,跳起踢踏舞,好像踩在火盆上一样。他上蹿下跳,围着帕丽转圈。这狗整天跟着帕丽,一路嗅她的脚后跟,到了晚上,人狗殊途,他便卧在门外,一副孤苦伶仃的样子,等待早晨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