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称之为“流亡”的状态,或曰浮起的橡实[1](第3/4页)

我们这位流亡作家的全部问题就在于,他也和歌德笔下的浮士德一样,紧紧抓着“美好的”或不甚美好的“瞬间”,但他不是为了看见这个瞬间,而是为了推迟下一个瞬间的到来。这并不是说,他想再年轻一次;他只是不愿看到明天的出现,因为他知道,明天会校正他的所见。明天出现得越频繁,他就会变得越执着。在这一执着中有着惊人的价值:如果走运,它会聚集起强烈的感受,于是我们便真的可以得到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了(读者大众和出版者们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他们始终关注流亡者的文学)。

但更为常见的毕竟是,这种执着会将自己翻译成为无休止的怀旧,这种怀旧,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在面对当前的现实或将来的未知时的失败。

当然,一个流亡作家也可以避免失败,通过改变他的叙述方式,通过叙述的更加先锋化,通过添加含有一定数量的色情、暴力、粗俗语言等成分的素材,跟着我们自由市场同行们的时尚走。但是,风格的变化和革新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老家”,即故乡文学的现状,而与故乡文学现状的联系却已不存在。说到调味品,从来没有哪位流亡或不曾流亡的作家愿意显得似乎是处在其同时代人的影响之下。也许,问题的又一个附加的实情就在于,流亡会延缓一位作家的风格进化,会使他变得更为保守。对于一个人来说,意志力比风格更为重要,而就整体来说,流亡则使一个人的意志力要受到比在祖国时更少的刺激。需要补充一句,这样的状态多少会使一位流亡作家感到不安,这不仅仅是由于,他认为故乡的存在比他自己更真实(根据定义,以及所有对正常文学进程已经出现或臆想出来的影响),而且还因为,在他的意识中存在着一种怀疑,怀疑在那些刺激和他的母语之间存在着一种钟摆一般的依赖,或比例关系。

人们由于不同的原因、在不同的情况下最终过起了流亡生活。有些动机是好的,有些则是不好的,但这一区别在人们读到讣告时便不复存在了。你在书架上的位置,不是由你自己,而是由你的书来决定的。既然他们坚持要把艺术和生活区分开来,那么最好就让他们发现你的书很好而你的生活却很糟,而不是相反。当然,也有可能他们既不关注你的书,也不关心你的生活。

在国外、在异乡的流亡生活,就本质而言就是你自己的书籍那样的命运之前兆:被淹没在书架上成排的书籍中,你们的共同之处仅在于姓氏的第一个字母。你躺在这儿,躺在某个庞大图书馆的阅览室里,书页掀开着……你的读者对于你如何来到这儿的问题毫不在意。为了使你不被合上,不被放回书架,你必须向你那位自以为无所不知的读者讲述一个有些品位的故事,一个关于他的世界和他自己的故事。如果说这句话太富暗示色彩,那原本就该如此,因为暗示就是这整个游戏的名称,因为流亡生活在作者和他的主人公之间设置的距离,的确时常要求使用天文或宗教数字来表达。

正是这一点使我们感到,要去描述一位作家被迫离开其祖国(受迫于国家、恐惧、贫穷和无聊)的那种状态,“流亡”也许并非一个最恰当的字眼。“流亡”一词至多只能涵盖离去,即被放逐的那一时刻;用这个满含显见悲伤的字眼去称呼接下来的生活,就显得既过于舒服又过于自在了。我们聚集在这里,这个事实本身就表明,如果说我们真的具有一种共同的特征,那么它是无法名状的。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在经受着同样程度的绝望吗?我们在同样程度地远离我们的公众吗?我们全都居住在巴黎吗?不,将我们联为一体的是我们的书籍那样的命运,无论是就字面的意义还是就象征的意义而言,我们同样敞开着躺在那座庞大图书馆的桌子或地板上,躺在各个角落里,被人踩着,或被一个稍稍细心些的读者捡起,或者更糟,被一位尽职尽责的图书管理员捡起。我们能够向那位读者讲述的真正新奇的故事,就是这种自主的、航天器一般的心态,我敢断定,这种心态造访过我们每一个人,然而我们的大部分作品都选择了不去理会它们的造访。

我们这样做,也许是为了实际的理由,或是为了体裁上的考虑。因为,这条路上充满着疯狂和一定程度的冷漠,这冷漠与其说是与热血沸腾的流亡者相关,还不如说是与面容苍白的当地人相关的。另一条路上所充满的则是平庸,同样近在咫尺的平庸。所有这些话,在你们听来也许像是一种欲对文学进行指导的典型的俄国方式,可事实上,这只不过是一个人在发现有很多流亡作者(首先是很多俄国流亡作者)处于平庸水准时的一种直接反应。这是一种巨大的浪费,因为,我们称之为“流亡”的状态还具有一个实情,即它极大地加速了我们的职业飞行,或曰漂流,将我们推入孤独,推入一个绝对的远景,推入这样一种状态:留给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和我们的语言,且这两者之间亦无任何人和任何东西。流亡带给你们的一个夜晚,通常状况下也许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度过。如果这话在你们听来似乎具有商业意味,那就随它去吧,因为现在是出售这个观念的时候了。因为,我真的希望有更多的人接受它。也许,一个比喻能帮些忙:一位流亡作家,就像是被装进密封舱扔向外层空间的一条狗或一个人(自然是更像一条狗,因为他们从不将你回收)。而这密封舱便是你的语言。要让这个比喻更完整些,还必须补充一句:不久,这密封舱里的乘客就会发现,左右着他的引力不是来自地球,而是来自外层空间。

对于一个从事我们这行职业的人来说,我们称之为“流亡”的状态首先是一个语言事件,即他被推离了母语,他又在向他的母语退却。开始,母语可以说是他的剑,然后却变成了他的盾牌、他的密封舱。他在流亡中与语言的那种隐私的、亲密的关系就变成了命运,甚至在此之前,它已变成一种迷恋或一种责任。活的语言就定义而言具有离心倾向,也具有推力,它要尝试去覆盖尽可能大的范围,以及尽可能大的虚无。所以才有了人口爆炸,所以才有了你们向外层空间的自主航行,航行到那望远镜或祈祷词的领域。

换句话说,我们全都在为一部字典而工作。因为文学就是一部字典,就是一本解释各种人类命运、各种体验之含义的手册。这是一部字典,其中的语言就是生活对人的所言。它的功能就是去拯救下一个人,拯救新来者,使他不再落入旧的陷阱,或者,如若他还是落入了旧陷阱,就前去帮助他,使他意识到,他不过是撞上了同义反复。这样的话,他就会较少耿耿于怀,就某种意义而言也就有更多自由。因为,去弄清生活词汇的含义,去弄清你所遭遇的一切之含义,这就是解放。在我看来,还需要对我们称之为“流亡”的状态作出一个更完满的解释,它的痛苦众所周知,但还应该了解到它那能麻痹痛苦的无穷性,它的健忘、超脱和淡泊,它那使人类和非人类都感到恐惧的远景,对此我们没有任何尺度可以用来衡量,除了我们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