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斯克拉(第2/3页)

“然而,在苏夫绿洲的城镇里,能看到图阿雷格人吧?”

“他们承认阿米舍的隐士”,他又说道,“因为他对他们显灵了。他独自一个骑马出战,同骑着八十匹单峰驼的图阿雷格人对阵。图阿雷格人一齐朝他射箭,可是,你要明白,箭射到马身上,箭头仿佛变软,全部落地。而他绝不想伤害人,只射了一箭,就射杀六十五匹骆驼。”

他还说道:“在那里,图阿雷格人认识一个地方,在山里,地方很大很大,一直往前能走上十天;只有一条路通进去,而且只能单人行走。等所有人都回去了,最后那个人就滚动一块石头,将路堵死……喏,就像桌子这么大块;这样,任何人也看不出路了。正因为如此,他们不怕法国人。”接着,他又补充一句,“这些情况,是一个图阿雷格人在因萨拉赫对我讲的。”

星期二

我若是说了夜色芬芳、皎洁,那么我本希望一直延续到拂晓的昨夜,我在这里还能记住什么呢?——照耀在中天的新缺月轮。前天夜晚还是圆月,并不显得那么姣好。昨天下过雨,窑子门前只见寥寥几个阿拉伯人,他们不怕肮脏的街道和泥泞的道路,还是从老村子赶来。夜晚绵软而惬意,残留的雨水刚好使地面保持柔软;空中不见往常的灰尘,而是每件物品散发出来的幽蓝淡淡的烟雾。一群走动的人,在这种夜晚氛围中,显得十分和谐。

那么多朦胧的白影,那么多幽幽黑影,我本身便是其中一个黑影,不饮而醉,爱无所施的对象。我信步走去,时而任由月光爱抚,时而听凭暗影抚弄,掩饰盈眶的泪水。我满身夜色,又渴望消失在夜色中。——遇合也很随意,我时而同阿特赫曼,时而同阿里一道漫步,同他们一起品尝月亮的清辉,就像吃果汁冰淇淋一样;我时而感伤,时而艳羡他们虽然不年轻了,粗犷的精神却保存了可爱和稚气。

闻声知女人,听她们招呼,我微微一笑,或者停下脚步;在突然射来的灯光和咖啡馆的喧闹声中,只见游荡的神秘影子定了形,一时间显出形体,停了下来,继而重又投入并隐没在夜色中,而我也要乘夜色同他们一起消失。

啊!即使夜晚更加喧响,夜色更加朦胧,夜香更加多情,到了今天早晨,我还会留下什么呢?只有一点儿记忆的灰烬,搜集在我的心窝,而一阵风就会吹散,只能给原地留下灼痛。

星期四

如果说白天还难判定,那么夜晚却十分美好——比留下的记忆还美好。明明知道户外空气温馨,月光依然皎洁,明明知道在我离开这地方之前,为我照亮这座城市的月亮,每天夜晚就要迟一点儿,亮度也减一分,那么我怎么能够回房间,怎么能够睡觉呢?

星期日

不,这么灿烂的一天,我不能消磨在工作中,要出去逗留到夜晚。天朗气清……今天早晨,我要信奉撒哈拉的阿波罗,想象他满头金发,四肢黝黑,眼睛跟瓷人一般。今天早晨,我的快乐完美无缺。

我的朋友,穷苦的巴奇尔,白天饿着肚子等待夜晚,他在剥小小的大麻叶,准备晚上抽。他在穷困的生活中,就是这样等待夜晚降临,准备进入他的天堂。

我向他提起他的穷苦的时候,他却回答:

“有什么办法呀,纪德先生,总会过去的。”

他这话的意思不是盼望有朝一日能富有,而是他这一辈子会过去的。

热泉

我又到这儿来寻求什么呢?——也许就像光着发烫的躯体扎进冷水里痛快一下似的,我的空空如也的头脑,也将热情浸到冰冷的沙漠中。

地面上的石子儿很好看。盐碱亮晶晶的。在死亡上方飘浮着一场梦。

我拾起一块石子儿,托在手中;然而,它一离开地面,就失去光泽,失去美丽了。

四孔小笛子,用来表述沙漠的寂寞。笛子啊,我把你比作这个国度,夜晚听你不停地吹奏。啊!在这里,组成我们声响和沉默的因素少得可怜!稍一变动就能从笛声显示出来。——水、天空、大地和棕榈树……令我赞叹,小小的乐器,在你的单调中,我根据手指灵活的孩子吹得声声急促,还是优美徐缓,就能品味出你具有多么微妙的多样性。

我一页一页展示流转的四个声调,但愿我在这里写下的语句对你来说,就像这只笛子当时给我的那种感觉,我所感觉到的多样性单调的沙漠。

星期日

昨天夜晚封斋期结束。民众疲惫不堪,今天早晨就要一扫愁容,不料又下雨了。这天本来应当快活,却一副凄惨的样子。我们登上老要塞的废墟,居民要在那里露天祈祷。

路上烂泥挺深,直粘鞋子;阿拉伯人的虔诚犹豫起来;他们肯跪在泥地上吗?

有些人前往附近的清真寺,我们也跟了去。将近九点钟,天空略微放晴,宣布开始祈祷。我们又登上老要塞。那里约有一百五十名阿拉伯人,都好歹跪在席子上。一位年事已高的神父,由人扶着登上他们左边的简陋土讲坛。他祷告几句,众人跟着齐声重复一遍;接着,他就开始一种半礼拜式的预言,那朗朗声音虽带几分倦意,但十分优美。预言快要结束时,又下起雨来了。

我们只有几个人,恭恭敬敬地退避在左侧后面,我还不得不躲开一点儿,不让别人看见我流了泪。阴沉沉的老天似乎不接受这战败的人民的虔敬。在这种虔敬中,在这种对别的事物绝望的信念中,在这种呼吁中,冉冉升起沙漠的哀伤。

“他对他们讲些悲伤的话。”阿特赫曼回答我的同伴的询问。

这群排列整齐的人,仿佛在祈祷的风中偃伏,先后三次朝麦加方向膜拜,前额叩到地面。

在他们对面的祈祷线内,离预言师约二十米远的一个土台上,站着男男女女的旅游者,还有一组白袍修女,他们全都拿着照相机,对着礼拜的人照相;他们还嘲笑并模仿那位圣徒的声音。他们崇拜另一个上帝,就觉得高人几等。

我做梦又旧地重游——已是二十年后。我经过这里,谁也不认得我了,陌生的孩子也不冲我笑了;我不敢打听我从前认识的人情况如何,唯恐认出就是活得太累而弯腰驼背的这些人。

十二月二十一日

昨天是阿拉伯人的节日,雨几乎未停,下了一整天。街道烂泥一塌糊涂,没人愿走,都溜着墙根。山峦顶峰下了雪,在橙黄色的景物上面涂了一片抽象的白色。阿特赫曼走路,把泥点溅到我身上,他对我说:

“今天,有个人恭维了我一句,听着真舒服。他对我说:‘阿特赫曼,小伙子,你不了解自己,不知道自己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