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碑名手黄怀觉

碑的历史是很久远的,据《仪礼聘礼》郑注:“宫必有碑,所以识日影引阴阳也。”这种碑,大都没有字的。刻字流传的,当以泰山刻石、琅琊台刻石、秦篆诏书,堪称代表了。汉代熹平的石经,那是碑刻的巨构。又有石刻画像,如武梁祠石室四壁所刻的,不仅人物衣冠,且有车马台阁卉木等等。降至唐代的昭陵六骏,凡此都可作为研究古代艺术史迹的资料。《文心雕龙》云:“自汉以来,碑碣云起,才锋所断,莫高蔡邕。”所谓云起,可见其数量之多,难以列举了。

碑碣大都由名人书写,然后付诸刻手,书法虽佳,倘没有好手镌刻,也就不能表现其风神与笔势,落入凡庸凝滞中了。可是书家都留有名儿,刻手却什九湮没无闻,这确是一件遗憾的事。以往的刻手,难以追记了,最近在杭州岳飞墓前刻《前后出师表》的黄怀觉,我很熟悉,就把他记录一些在这儿吧。

黄怀觉,生于清朝光绪三十年,即公元一九〇四年,今已七十九岁了。他家境贫困,读了数年书,十四岁即辍学,在苏州珠明寺前(现改称景德路)征赏斋当学徒。那征赏斋是苏州极老的碑帖店,店主亦即老师黄吉园教他刻碑、拓碑、裱帖三项业务。学习时期,订定六年,这六年生活是很艰苦的。每天天没亮,店门尚未开,即须摆好马步姿势,在凳子上练习糊帚工夫。那是握着一具棕制的刷子,为拓碑的基本功,也是装裱的必修课。夜间燃点了一盏灯,灯的周围用布蒙起来,防止灯光的散射。刻字用的刀和铁板,也用布包着,减低敲击的声响,因为这时老师和伙友都偃息上床,不能影响他们的睡眠。埋着头在木板上和石板上练刻小楷法书,直至三更半夜,才得停手。夏天蚊叮虫咬,只得忍受。隆冬天寒,手指冻得有似红萝菔,患着严重的冻瘃,有时僵痛得衣服的纽扣都不能脱解,便和衣而睡。这样坚持了三足年,在刻、拓、裱三项工作上,终算得心应手了,便为店主赚钱,刻金石拓碑,及长、元、和三县衙署的告示碑。又曾刻合肥李经迈的望云草堂木匾额,张一麐圹志。又为杭州顾养吾家刻佛像。为无锡夏家刻曹铨所书的墓志铭。裱的方面,如陈眉公的金石拓本,陈奕禧的书册,那是刘晦之家藏的。又董美人墓志铭及题跋,那是吴湖帆物,也就认识了湖帆,拜他为师。同时,经常访问同行,如尊宝斋、柔石斋、汉贞阁等刻手,在那儿揣摹研究,藉鉴特长,吸取经验,熏陶涵濡之下,得益很大。

六年满师,得以自由活动,遍走大江南北,遇到许多书画名流,总是向他们讨教。举凡流派宗法,刚柔虚实,以及用笔设色,气韵迹象,什么是传统的?什么是创新的?凡此种种,都溶化到镌刻中去,渐渐地掌握了肥瘦短长,偏正徐疾,视石如纸,视刀如笔。刻字也好,刻画也好,都能取意行神,不滞不囿了。

一九二三年,他和同事黄桂轩,应南通张季直的邀约,刻家诫碑,又倚锦楼石屏铭。既返苏,在集宝斋刻常熟言家的丁夫人墓碑,那是严修手书的。又为吴子深刻董香光墨迹手卷。一九二五年,赴常熟,为朱家刻百花诗,刻赵古泥像。刻时秉刚墓志铭,那是萧蜕庵撰文,萧冲友书丹。刻陈际春墓志铭,也是萧冲友书丹。又沈研墓志铭,是孙师郑撰文。俞春生墓志铭,是胡炳益撰文,蒋志范篆盖。北杨南瞿是我国两大藏书家,南瞿便是常熟瞿家的铁琴铜剑楼。瞿家的主人良士,请他刻铁琴铜剑楼匾额,出于孙星衍手书。又刻瞿良士所书的重修昭明读书台记,及重修净土庵记等。良士逝世,那墓志铭是燕谷老人张鸿所撰,董绶经书丹,也是怀觉镌刻。又刻了金鹤冲所撰的沈成伯墓志。其他如宁绍会馆重修记,慈溪洪迈书。重修于公祠碑,蒋志范书。怀觉都花了相当的精力。就在这年,赴南京灵谷寺,刻阵亡烈士纪念塔碑。

一九三五年,重游南通,这时张謇之兄张逝世,为刻张墓表,那是夏敬观撰文,李拔可手书的。又刻杨夫人墓碑,谭泽闿书,杨夫人便是张詧的室人。又刻张謇所书他捐赠荡田记、狼山大圣像。在观音岩刻历代名画家所绘的三十二幅观音像,全力以赴,堪称杰构。回沪后,在吴湖帆家,刻潘夫人墓表,潘夫人字静淑,湖帆的亡室,能画能词,又刻其遗作千秋岁词稿,湖帆跋语附刻于后,如云:“右为故妻潘夫人静淑千秋岁词手稿,作于甲戌之夏。其中‘绿遍池塘草’五字,平生最自意得,而传诵一时者也。因命其所制词曰《绿草集》。今夏五月,微疾仙去,爰将此稿摹勒入石,以永其传,谅世有同感者,当不以余为过情云。己卯冬至,跋于梅影书屋,倩庵吴湖帆。”

苏州寒山寺,以唐张继“月落乌啼霜满天”这首《枫桥夜泊》诗而著名,诗碑最早为宋仁宗翰林学士王珪所书,明文征明所书为第二块,清俞曲园所书为第三块,第一第二块以年代久远,早已无存了,曲园所书,尚完整无损。吴湖帆多年不返故乡,认为曲园书碑已毁于战乱中,便异想天开,当今的张溥泉主持国史馆,单名继,和唐代的张继,恰巧姓名相同,那么不妨请当代的张继,重写唐代张继的诗,立碑寒山寺畔,以留佳话。奈湖帆和张继素不通问,不能贸然有所请求。恰巧友人濮一乘自南京来访,濮和张继有旧,就委托他代请张继作书。讵意不久报上载着张继的讣告,深悔这个脑筋动得迟了一些,张继不及为之执笔了。大约过了半个月,濮一乘寄来一束邮件,湖帆展开一瞧,为之惊喜欲狂,原来张继已把诗碑写好了,行书很是遒秀。诗后有跋:“余夙慕寒山寺胜迹,频年往来吴门,迄未一游。湖帆先生以余名与唐代题《枫桥夜泊》诗者相同,嘱书此诗镌石。惟余名实取恒久之义,非妄袭诗人也。中华民国三十六年十二月,沧州张继。”且附着濮的一信,略云:“张溥老近日劳瘁过甚,致迟至前三日始行书就,越一夕即作古人矣。此纸实其绝笔,史馆同人,欲予保留,继又因执事对于此纸,自具胜缘,自应将真迹寄呈,惟恳尊处于上石之后,仍将原纸寄还史馆,俾其保存,作为纪念。”湖帆即将该纸寄给在苏的黄怀觉,请怀觉在苏物色一石,刻一巨碑,送往寒山寺。数十年来,经过沧桑世变,久不闻此碑下落。近晤怀觉,才知此碑犹仆于荒烟蔓草间,幸碑文尚未损坏,我撰了一文,刊载《书法》杂志,希望苏州文物单位,把这第四块碑重行竖立,亦足供人缅怀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