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风雅与才情(第2/2页)

这样才思敏捷的妓女,哪个才子不疼爱?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晏几道的这首词《鹧鸪天》,写尽了才子对艺妓的喜爱。

才子与妓女相爱,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这里面无疑有着性爱的内容,但这种性爱,却又带着审美的意味。“无色不成妓”,妓女总是要有几分姿色的。但在才子们眼里,真正能为她们“增色”的,不是肉体,而是心灵,是她们的才华和情趣。这就显然是一种审美的眼光,可以将“性”升华为“爱”了。另一方面,才子们自身,由于文化修养方面的原因,一般也比较风流倜傥。少年才子不必说,便是老诗人们,因其气质风度故,也会有一种审美的魅力,赢得妓女真心的倾慕。两情相悦,爱便生乎其中,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其次,才子进青楼,首先欣赏的是妓女的才情和技艺,较之纨绔商贾泡娼妇、贩夫走卒逛窑子的单纯“买肉”,先不先就高了好几个档次。由于才子们更看重的是才情和技艺,这就意味着把妓女当作和自己一样有才华的“人”来看待,双方处于一种相互尊重和相互欣赏的平等关系之中。人与人之间一旦相互平等,便有可能从知音而知心,再由知心而贴心,最后心心相印。

第三,才子与妓女,也互相依赖。才子和名妓,都是社会上有一定知名度的人。才子是文化名人、社会精英。妓女傍上才子,可以使自己身价倍增。如果竟被才子赏识,便更能提高自己的地位,也有利于克服自卑感,增强自信心。妓女是文化传媒、社会热点。才子傍上妓女,则能使自己的作品四处传唱,自然名声大振,也能使自己的形象,增加风流倜傥的色彩。这方面的故事是很多的。比如唐代有位妓女应聘时,便曾以“诵得白学士《长恨歌》”为本钱,要求加价而居然获准。又比如,苏东坡任杭州太守时,属下有个叫毛泽民的,也是一个诗人,但苏东坡却不知道。后来,毛泽民期满离任,临行前写了一首《惜分飞》,赠给妓女琼芳。有一天,苏东坡请客吃饭,在席间听了琼芳演唱的这首词,问起来,才知道是毛泽民所作,便感叹说:“郡有词人而不知,某之罪也!”第二天,便特函请回毛泽民,两人成了朋友。试想,毛泽民若无妓女琼芳帮他“发表”作品,在苏老先生的眼里,也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下属罢了。所以妓女之于才子,其实是很重要的。

才子与妓女之间有可能产生真正的友谊和爱情,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他们之间,有着不少共同之处。

首先,他们都有不同寻常的卓异之处。名妓要“色艺双绝”,才子要“文情并茂”,这都非庸常之人所能然者。这就足以使他们彼此惊异于对方的卓越了。自身素质好的人,往往鉴赏力也高;鉴赏力高的人,当然也就更能沙里淘金。一旦有缘,自然一拍即合。

其次,不同寻常的人,都希望得到别人的欣赏,不忍埋没自己的才情。才子曲高和寡,妓女身居下流,表面上看地位天差地别,实际上孤独感是相同的。陆游《卜算子》云:“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写的虽然是梅花,说的何尝不是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诗人如此,妓女又何尝不是这样?平时里“黄昏独自愁”,“寂寞开无主”,一旦有人慧眼相识,岂能不以身相许,以情相酬?

第三,才子和妓女都是沧桑感特别强的人。妓女因为看尽世态炎凉,才子因为熟知历史兴衰,对于人生、命运、归宿等“终极关怀”问题,都多少有些思考,至少有一种敏锐而又朦胧的感觉。表面上看,他们锦衣玉食,丝竹弦管,青春尽享,风头尽出,但大家心里都明白:好景不长。“眼见他盖高楼,眼见他楼塌了。”人生何处是归程?谁的心里也没有底。妓女以青楼为家,才子以四海为家,说起来挺潇洒,其实心底很酸苦。所以,有些阅历的妓女和有些磨难的才子一旦相遇,便会“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产生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共鸣,而爱情,也就有可能从共鸣中产生。

无疑,就大多数情况而言,妓女与才子之间,更多的还是逢场作戏。这其实也正是前述沧桑感所使然。人生如梦,往事如烟,何不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青楼薄幸,诗酒年华,趁着春光大好,“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不也是一种活法吗?更何况,烟花巷陌之中,又“幸有意中人,堪寻访”呢?

于是,寻花问柳,偎红依翠,对于文人才子,便成了一种风流雅事。金榜题名、春风得意时,在这里听“小语偷声贺玉郎”,自然风光得很;时乖命蹇、失魂落魄时,在此寻访得一二红粉知己,又何尝不是一种补偿?所以,“妓酒为欢”,便是中国古代文人的基本生活方式之一,而《全唐诗》五万,观妓、携妓、出妓、听妓、看妓、咏妓、赠妓、别妓、怀妓等竟多达两千首,也就绝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