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尴尬,别自己扛

我睡眠不好,所以讨厌做梦,特别是噩梦。

在我的主持生涯中,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经常做同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在录制节目的现场,突然之间把所有想说、该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一句都想不起来,大脑一片空白。然后当然被吓醒。虽然睡眠质量可能不佳,但这个梦无比真实,陪伴了我很久,因为它映照和体现了一部分内心最真实的恐惧:害怕尴尬,害怕自己没办法。

之前看到一个视频,一个男演员遇到了类似的尴尬,更可怕的是,竟然不是在梦里。在人民大会堂的一次演出中,男演员需要朗诵一段大家耳熟能详的诗词,作为大合唱的背景。开始几句精彩极了,声音和表达都特别好。万万没想到,朗诵到一半,他忘词儿了。一段停顿后,他选择重启,从头开始,结果到了那个地方又忘了……又是一段尴尬的停顿。男演员慌张的情绪挤压着面部表情,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后面开始有人提示,可能是因为太紧张,他也没能听清。

看到这儿,你是不是觉得:好尴尬啊!怎么办?!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你的身上,你是不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男演员的做法是:自作主张地换了一首根本不搭界的诗。

这个“车祸”场景让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画面:你正规规矩矩地走在斑马线上,突然一辆车失控地向你冲了过来,你当然要马上想尽一切方法避开,如果这个时候你说你不能尖叫,不能惊慌失措,也不能快跑,因为你担心会掉一只鞋,那样场面会特别不好看。哥们儿,你人都快没了!

这种心理的出现是有原因的,去看看各种各样的主持人大赛,永远都有机智应对的环节,评委和观众为选手设置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参赛选手永远都要想尽办法遮盖、假装、圆场,没有一个选手可以直接把这个问题指出来,寻求大家的帮助。在我们的主持文化中,主持人就像是救火员,哪儿有事故,哪儿就有主持人的身影。这样,真的对吗?

我曾特意写过一篇文章,叫《分享尴尬》。我希望指出我们对主持人的误解。我们认为主持人是完美的,谁没有话他都得接上,什么情况都可以处理,在现场不可以出现任何问题。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主持人也会半路掉鞋,也会不知道嘉宾的话怎么接,也会拿着话筒就忘词。碰到这种情况,怎么办呢?

请把你的尴尬分享出去。

比如我主持节目的时候,谈到伏尔泰曾经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是,下一句忘记了。我并不需要欲盖弥彰,更不用掩耳盗铃,可以大大方方地说我忘了,好让观众提醒我。观众都是善良的,他们会帮助你。无论是主持人,还是观众,大家都是普通人,都会有紧张的时刻,都会有头脑空白的瞬间,对吧?我们最需要学习的不是应对技巧,因为情况随时有变化,变数随时会发生,我们最应该学习如何让自己保持一个正常的心态,有事儿大家一起扛。

说回到刚刚提到的人民大会堂的演出,这个演员应该怎么处理?我觉得非常简单,就是直接告诉观众:“对不起,我忘了。谁能提醒我一下吗?”因为这首诗词绝大部分人都会背,相信很快底下就会有人大声提醒他,用不着几个字,他就能回忆起来了,让演出继续进行下去。我们完全不需要自己一个人站在台上独自承担这个小小的“灾难”。

其实,当什么办法都没有的时候,真诚本身就非常有效。

我们想成为拯救尴尬的英雄,是因为我们对完美爱过了头,但现实的世界从来都不完美。

回到我们的日常说话本身,我们对尴尬的态度,是否应该改变呢?从来没有人规定我们必须独自尴尬,必须当众孤独啊。

我之前有一次去拜访阿城,他是我非常欣赏和钦佩的大家,没记错的话,整场谈话下来,他至少说了五次“这个我刚才讲到哪儿了”。

聊天的时候忘记自己说到哪里,一般人都会觉得“哎呀,好尴尬啊”,是吧?我告诉你,恰恰不是。我们的完美主义又要犯病了,还是我们又要斩杀尴尬了?如果忘了讲到哪里,直接说就好了。如果大家都很感兴趣,就帮着你一起回忆;如果恰好没有一个人记得,那就代表这个话题本身就没有引起什么共鸣,可以直接跳到下一个了。所以你看,其实一切都没有那么难,也没有那么尴尬。

难的不是尴尬本身,而是我们对尴尬放大之后的担心和焦虑。

错也不在尴尬本身,而是我们以为没了尴尬这个世界会更好。

但有时候,反而是尴尬让我们看到这个世界的真。

比如我放在这里的这个故事。

有一次我们做了一个六一的节目,叫《童言无忌》。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火得不行,大家都觉得我特别神,就是好像你从大街上随便找个人往椅子上一放,我就能采访,并且做成一个特别棒的节目。这个想法就已经非常可怕了。最后策划找来了一群孩子,把演播室布置得非常漂亮,里面放了特别特别多的玩具,我穿着新做的衬衫和裤子,和平常一样去化妆了。等到孩子们一入场,我突然发现现场不受控了。所有频率的声音夹杂在一起,所有的孩子都扑向了玩具,大概不到两分钟,玩具就已经全部被拆开,满屋子都在飞各种颜色的棉絮。

节目就在这个状态下开始了,我发现自己整个人都是蒙的,根本不知道该和这些孩子聊什么。我问其中的一个小男孩:“你最崇拜谁?”

“孙中山。”

哎呀,我一听,这挺棒的呀,赶紧接着问:“为什么崇拜孙中山?”

“因为我爸喝可乐。”

我就根本不知道怎么接啊,最后这期节目就在这个状态下结束了。

孩子们全走了,我才发现裤子已经被他们撕了好几个洞,真的是太沮丧了,就一个人坐在门外叼着一支烟,一句话都不想说,当时的心情真的恨不得找个楼跳下去算了。这时候,上海电视台的王韧老师过来和我说了一段话,一直到现在我都记得。他原本是一个特别不善言辞的人,经常一件事说半天大家什么都没听懂,但是那天他和我说:

“这多真实啊!我从来没有在别的儿童节目里看过这样的小孩。今天这些孩子就和我们在街上、在游乐场里看到的完全一样,他们不用好好坐着,可以来来回回走;他们都想拿到话筒,有的举了三次手,你没叫他,就会哭;他们从来都不会好好回答你的问题,给出的答案常常让你觉得不知所云。但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是孩子啊,你才让大家看到了一群真实的孩子啊。非常自然,非常天然,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