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7页)

那些打算缔造一个什么“公社”的貌似虔诚其实内心里并无虔诚可言的大学生们,凝望着越离越远的海上冰堤,一个个神情萎靡,怅然若失。他们终于明白,缔造一个“公社”之类的东西,比搭积木难得多。而日本,想去又去不成了。他们开始真的忧患起来。忧患他们自己的命运……

这时,夕阳入海。它的最后的余晖,将一部分海面映得红彤彤的,并刷红了那海上冰堤。景象迷幻而且瑰丽。

几艘日本轮船,与浮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追随着它。那当然不意味着依依不舍,而仅仅是一种礼节性的送行。

天空上,几架日本直升机也在追着浮城。日本政府没有忽视联合国关于国际人道主义的叮嘱,继续向浮城空投食品和饮料……

浮城上许许多多的中国人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们悲怆地呼号着,奔来跑去,在暮色中,在废墟间,那一情形十分可怖。

日本轮船从海中救起了一些人。其中有市长的夫人,市长的女儿和马国祥的女儿。最后救起的是马国祥。他们刚把他打捞起又放弃到海中去了。因为浮在海面的仅是他的半截身子。他腰以下已喂了鲨鱼……

浮城渐渐漂入了海洋上的黑暗之中。

第一堆火燃起不久,数千堆火陆续燃起来了!人们全都放弃了思想。崇高的思想或仇恨的思想全都放弃了。头脑中仅存一个愿望,那便是苟活下去的愿望。这使仿佛势不两立的人们,终于能够相安无事地围火而聚了。精神彻底崩溃了的人们,依然在火光中东奔西跑,依然发出着呼天唤地的悲怆号叫。依然有人落海,或在奔跑中失足的,或自己跳下去的。没法尝试制止奔跑者。没谁对落海者一动恻隐之心,打算救他们。

在某种情况下,自取灭亡只不过是主动行为而已。倘不拖拽着别人,似乎便不是触目惊心的了。浮城上麻木的见死不救的人们,正是在那么一种情况下。

有夜幕笼罩着,精神还撑持得住绝望心境的人,只当周围什么需要动一下身子的事也没发生。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地呆坐火堆旁。

有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在火堆之间幽灵似的跚行着,唱着歌儿……

她是婉儿。

一伙男人在一个地方将她轮奸了。

他们的兽性大发源于绝望,源于对死的恐惧。

强暴什么是压制这一种人的绝望这一种大的恐惧的方式。当没有完整的东西可以成为他们摧毁的目标时,像婉儿这样一个女人便注定地会成为适合他们宣泄绝望和恐惧的“东西”。

她在一处火堆旁驻足,痴痴地笑,环视男人们。

他们呆瞪着她,一个个毫无表情。火光将她窈窕的胴体映成金橘色,美妙异常。

然而他们似乎都未受到诱惑。

她疯了。

她唱道:

 

山里的花儿开
远远的你归来……

 

他们仍瞪着她,似乎在听。

另一堆火旁,有一个男人缓缓站起来,走到她跟前,牵着她一只手,将她领走了。

走了几步,他扭头回望,似乎是要判断一下,会否遭到别的男人们的反对。见没谁有什么反对的意思,放心大胆地又牵着婉儿的手往黑暗处走。

这一堆火旁,那一堆火旁,几个男人便也缓缓站了起来,互相心照不宣地注视着。火光映在他们的眸子里。

他们相跟着那男人和赤身裸体的婉儿,都往同一黑暗处走。

 

山里的花儿开
远远的你归来……

 

突然传来婉儿惨痛的尖叫。那叫声就发生在不远的黑暗处。

火堆旁的人们,男人和女人,默默往火堆里加添着燃烧物,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只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一头扎在母亲怀里,本能地瑟瑟发抖,同时乞求保护地小声说:“妈妈,怕,怕……”

终于叫声停止了。

男人们一个接一个从黑暗中回来了。在各处火堆旁重新挤出个地方,或坐或躺下去……黎明到来之时,所有的火堆都熄灭了。数千缕烟柱,哆哆嗦嗦地,袅袅上升,形成烟霭,汇聚不散。各种刺激呼吸的气味,久久地弥散着。

每个人都如同被注射了一针吗啡,精神渐渐振作。男人、女人、老人和少年,又都在废墟之间变得活跃而且好斗了!发现着和争夺着食品、饮料、衣服、救生物。互相露出凶恶的样子,企图从别人手中抢夺下什么,或视死如归地捍卫什么不被别人抢夺去。以某些“领袖”为核心,形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群体。仿佛形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部落。群体与群体之间,或联盟,或攻击。一件东西的得失,就足以引发一场溅血的冲突。

与彻底的绝望恰恰相反,一个新的希望,竟又使这一座海上浮城,不,又使这一海上废墟凶险四伏,杀机笼罩了。

那个新的希望便是——浮城它正在向美国漂去!

美国!

美国!!

美国!!!

滚他妈的九州岛吧!

滚他妈的日本吧!

不欢迎老子们,老子们还不稀罕去了哪!

九州岛,拜拜!

小日本儿们,拜拜!

中国老子们到美国打工去啦!刷美国的盘子去啦!日本有什么了不起?再了不起还不是亚洲的一部分么?中国老子们将要冲出亚洲去啦!

滚他妈的亚洲吧!

西欧万岁!

美利坚合众国万岁!

自由女神万岁!

布什大叔,我们来啦!

每一个人的内心里,都充满着一些激动万分的话,随时准备在谁的带头下,不遗余力地呼喊出来。并但愿那么一种呼喊之声能够响彻云霄,漂洋过海,电讯一般传到美国,传到白宫,传到布什大叔耳朵里,好使他放下手中的公文,立即下达命令,派第七舰队前来迎接……

人们第一希望活着到达美国。第二希望体体面面地到达美国。为了第一个希望,必得抢吃的,抢喝的。多多益善。尽管前途是美好的,航向是值得感谢上帝的,道路却肯定会是布满了艰难险阻的吧?谁知道还得多久才能到达美国呢?十天?二十天?一个月?两个月?……上帝哦,但愿明天就到达吧!对于如许多中国人来说,日本飞机空投下来那点儿吃的和喝的,太少太少太少了!要是能死掉一半儿就有理由乐观些了!死掉一半儿,也还是死得不够多。应该死掉三分之二,五分之四,六分之五,七分之六,十之八九……十之八九也还是死得不够多!剩下十分之一也还有一二十万人哪!日本人的态度,给他们的启示是——一切厄运中之最大厄运,乃是同胞太多了。某些人开始在心底暗暗祈祷。祈祷那狰狰狞狞地显示着危险的已然深不可测的沟壑,继续分裂,连同十之八九的同胞,与自己脚下的地面分裂开来,并且转瞬间沉没。那他妈的多好呢?也不至于成为美国的负担,给布什大叔添太多的麻烦啊!在美国找到份儿什么活干也容易些啊!他们开始劝说和怂恿周围的同胞,应该勇敢地跃到沟壑那边儿去。都云聚在一边干什么哇?看,看呀,那边儿不是有不少空投物资么?那边儿那吃的,喝的,穿的,应该有人去吃有人去喝有人去捡啊!被劝说被怂恿的人们,却反过来劝说和怂恿,心底其实也在暗暗进行着一样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