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5页)

“你确实弄断过我的琴弦。好几次。”

“而你还是不知道要逃。”

大厅中绝对的静默造成一种奇怪的幻觉,仿佛他们两人独处此地。脸上布满战争劳顿和苦涩怨恨的众王看得全神贯注,仿佛正目睹自己人生的某个片段。瑞德丽看得出杜艾还在挣扎,难以接受创立者居于俄伦星山的事实;卢德则已不再挣扎,面无表情地在一旁观看,不时咽下聚积在喉头的呐喊或泪水。

竖琴手开口前顿了顿,说道:“的确。我太笨了。也许我是在赌,赌你会去追杀主子而忽略仆人。或者我赌的是,即使到了那个地步,即使你保不住国土统治力,仍可能会遵守御谜学信条。”

摩亘双手握拳,但没动手:“一所空洞的学院,一些贫乏的信条,那跟我的生命或你的死亡有什么关系?”

“也许没有关系,我只是一时想到罢了。就像我的琴声。这只是一个抽象的问题,一个持剑的人很少会停下来思考这种问题,思考行动可能造成的影响。”

“全是空话。”

“也许吧。”

“你也是御谜学士——又有哪条训诲够强大,足以让你继续遵守御谜学的信条?朗戈创立者的第一条训诲是:真实的语言即是力量的语言——名为真,本质也为真。不过你觉得背叛的本质比较合你胃口。就算我觉得报复、谋杀或正义之名——随便你想给它冠上什么名字——比较合我胃口,你又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谁有资格评判你?你是佩星者啊。你追赶我一路穿越赫尔时,瑞德丽把你误认成亟斯卓欧姆。”

她看见摩亘一阵瑟缩。卢德喉头发出粗重的呼吸声,他低声说:“摩亘,别管什么信条不信条的,我发誓,如果你不杀他,我也会动手。”

“我说了,这是一个抽象的问题。卢德对正义的看法比较有道理。”岱思的声音听来干涩、疲惫,带有完结的意味。

摩亘露出苦痛的神情,对岱思大叫,那声音必曾响彻俄伦星山的黑暗洞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他朝身旁的空气一摸,那把镶星长剑突然现形。剑高举向空中,在摩亘手中模糊隐现。瑞德丽知道这情景将永远烙在她记忆里:竖琴手没有武装,没有动作,抬头看着剑向上砍穿阳光;摩亘的肌肉强而有力地绷紧,双手握剑挥到最高点,即将劈下。竖琴手的眼神落在摩亘脸上,他低声说:“他们得到的承诺,是一个和平的人。”

剑奇怪地犹疑在空中,缠绕着透进窗户的一束束光线。竖琴手站在剑影的锋利边缘下,那种熟悉的静默及其意涵在瑞德丽看来突然显得可怕无比,更甚于她在自己或摩亘内心看见过的任何力量。她冲口发出一声叫喊,对瞬间瞥见的那份坚忍耐心发出抗议;她感觉杜艾伸手拉她,但她动弹不得。光线突然颤抖着滑落剑刃,剑掉在地板上,砸出一片蓝色火星,弹了几弹后落定,剑柄的三颗星朝下。

屋里阒然无声,只有摩亘的呼吸一阵阵不受控制地颤抖。他面对竖琴手,双手紧握在身侧,不动也不语。竖琴手回望他,微微一动,脸上突然恢复血色。竖琴手嘴唇翕动,似乎要说话,但字句在摩亘紧迫盯人的沉默下消散。他后退一步,仿佛表示探询,然后低头转身,紧握双手,迅速又安静地穿过静止不动的众王,走出大厅,没戴上帽兜的头在阳光下仍然低垂。

摩亘视而不见地瞪着这一群活人与死者,内心未得抒解的爆炸性混乱像道危险的咒语悬在大厅上空。在这威胁下,站在卢德和杜艾身旁的瑞德丽无法动弹,心想不知要说什么才能拉回摩亘的思绪,让他离开那些逃生无门的黑暗石洞,离开竖琴手引他进入的那一处真实而盲目的角落。他没与他们任何一人相认,似乎他是个具有危险力量的陌生人;但在她等待那股力量以任何形貌出现之际,她慢慢领悟到它这便已成就自己的形貌,他也把自己的名字给了他们。瑞德丽轻声说出那名字,语气近乎迟疑,似乎她既认识也不认识这名字所属的那人:

“佩星者。”

摩亘的视线转向她,手指逐渐松开,沉默在指缝间流走。他脸上重新涌现的表情引她越过大厅,朝他走去。她听见卢德在她身后说话,声音破碎成一声粗嘎干涩的呜咽,杜艾则喃喃说了些什么。她站在佩星者面前,伸手碰触他,带他挣脱回忆的纠缠。

瑞德丽低声说:“是谁得到关于和平之人的承诺?”

他打了个寒噤,手伸向她。她张臂拥住他,手中的颅骨搭在他肩上,仿佛在警告别人不许打岔。“那些孩子……”

她感觉一阵惊异震颤全身:“御地者的孩子?”

“那些变成石头的孩子,在那黑暗的洞穴里……”摩亘将她抱得更紧,“他给了我这个选择。我还以为他毫无抵抗能力。我早该——我早该记得他能用字句冶炼出多么致命的武器。”

“他是谁?那个竖琴手?”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一点:我要找出他的名字。”他沉默许久,脸埋在瑞德丽身上,最后他终于移动,说了句她听不清的话。她稍稍往后挪动,颅骨碰到他的脸,他伸手取下颅骨,大拇指摸着它眼窝边缘,眼睛看着她。他那伤痕累累的声音平静了些。

“那晚在海拉·黑晨的土地上,我一直看着你。你穿越安恩的一路上,我每晚都待在你附近,不让任何活人或死人动你一根汗毛。但你其实完全不需要我的帮助。”

“我感觉到你在附近,”她悄声说,“可是我以为——我以为你是——”

“我知道。”

“呃,那——呃,那你当时认为我在做什么?”她提高音量,“你是不是以为我想要保护岱思?”

“你做的正是这件事啊。”

瑞德丽无言以对,瞪着他看,回想自己在这段永无止境的奇怪日子里所做的一切。她冲口而出:“但你还是留在我身边保护我?”他点头。“摩亘,我告诉过你我是什么,你也看得见我在自己内心唤醒了什么黑暗的力量——你知道那力量的来源,你知道我跟那些企图杀害你的易形者有血缘关系,而且你以为我在帮助那个背叛你的人。你为什么还信任我?”

他双手圈住颅骨上的金冠,突然用力握住那磨损的金属:“我不知道。因为我选择这么做。当时如此,永远如此。你是不是也打算永远抱着这颗头不放啊?”

她又说不出话来,摇摇头,伸手去拿颅骨,准备还给法尔。她掌心那个淡金色的多角形小图案在光线中清楚显现。摩亘的手猛然握住她的手腕。

“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