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还魂香

〔一〕

两天过后,便是九九重阳节。头天下午,黄三就发好了面,放入枣泥和芝麻,在笼上蒸了一篦松软香甜的重阳糕,又去街上买了些桂花糕、核桃酥等,打了一壶菊花酒,还抱回两盆龙爪菊来。这两盆菊花可不比山上的野菊,花朵有碗口大小,娇艳动人,婉娘剪了一朵红色的簪在头上。文清和沫儿对赏菊没什么兴趣,只惦记着明日的登高,两人摩拳擦掌,欢呼跳跃,几乎一夜不曾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微亮,两人便穿戴整齐,备好车马,将糕点、水果、酒以及盛露珠的瓶子等放在了车上,见婉娘梳洗完毕,拉了她便走,连黄三也兴趣盎然地跟了来。

从修善坊出发,沿着上东天街一路向东。每年重阳节,官府会在上东天街两旁摆满菊花供人鉴赏,也有商户、住户借机搬出珍藏的菊花珍品炫耀的,天街两边竟成了菊花的海洋。好在天街异常宽阔,达七十五步之宽①,虽然游人如织,但中间道路通畅,并不堵塞。

『①七十五步折合现代度量单位约110米。』

黄三赶着车,婉娘三人带着小花猫坐在车上。沫儿已经忍不住,打开竹篮,拈了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婉娘笑道:“馋嘴猫!”小花猫在旁边“喵”了一声,文清道:“婉娘,小花猫抗议你污蔑它。”三人一起笑了起来。

沫儿殷勤地道:“婉娘,我们今天再去刘家喝驴肉汤如何?上次三哥不在,他都没喝过呢!”黄三把头偏了一下。

婉娘哂道:“你想喝就说你想喝,扯上三哥干什么?”

※※※

闻香榭的马车出了上东门,一径来到刘家驴肉汤馆。沫儿嗅着空气中浓郁的香味,砸砸嘴巴,懊悔道:“嗷,早知道不吃糕点了,可以多喝一碗汤。”

今天来喝驴肉汤的人更多,两口大锅前排起了长队,后面烙饼的伙计额头上渗出了密密一层细汗,不时撩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拭一番。沫儿和文清慌忙占凳子,黄三一人前去排队。

婉娘见队伍过长,迟疑道:“要不改天来吧?这么多人,吃完了露珠也没了。”

文清倒没意见,但沫儿固执得像一颗铁豌豆,坚决不肯。婉娘无法,只好坐下来等。

沫儿吞咽着口水,眼巴巴盯着队伍一点点移动。眼见的快到黄三了,突然队伍一阵混乱,一阵吵嚷声传了过来:“好啊小秀才,你还敢躲在这里享清闲!”两个莽汉揪起正在排队的一个书生,将他提了出来。

书生穿一件半旧的青色葛袍,面容腼腆——却是上次喝汤时坐他们对面的那个——惶恐道:“刘大哥怎么回事?小生所犯何事?”

提着书生的刘大粗黑脸膛,上身穿一件芥色粗麻短衣,下着土黄色裤子,两只草鞋满是泥土,倒像是从田间匆忙赶回来的一般。另一个身形稍瘦,长的与刘大有些相像,但皮肤白嫩,衣着光鲜。两人将他丢在桌凳中间的空地上,刘二喝道:“快说!银钱是不是你偷的?”

小秀才一个趔趄,茫然道:“刘二哥说的哪里话?”

刘大推搡道:“走吧走吧,不用在这里夹缠不清,先回祠堂再说。”两个人架起小秀才,连拉带拖地走了。

〔二〕

终于轮到了他们,沫儿和文清过去端了汤,又缠着婉娘点了一个五香驴肉和驴白血,多叫了几份饼,吃了个痛快。吃完早餐,天边云霞绚烂,眼见得太阳就要出来了。婉娘急道:“这可误了时候了!一会儿日头大高,地上的露珠都没了。还是赶紧采露珠要紧!”

当下黄三背了糕点酒壶,把马车寄存在驴肉馆后面的农夫家里,四人也顾不得再去爬山登高,就近儿在草丛里、花草上收集露珠。

这里离小五家的小刘庄不是很远,站在石头上,甚至可以看到小五家门前的大柳树。沫儿突然想去小五家看看,便沿着去小五家的小路一路收集。

大柳树垂着长长的枝条,在晨风中摇摆。可是小五的家,已经变了模样。门前铺上了平整的大青砖,原本的柴门换成了两扇朱漆大门,四周的断瓦残垣变成了粉墙黛瓦,里面传出犬吠的声音。

文清抱着瓶子,从河对岸走了过来,见沫儿出神地盯着这处院落,便问道:“怎么了?”

沫儿怏怏道:“小五的家被他叔叔卖了。小五回来住哪里呢?”

婉娘从后面赶过来,并不接沫儿的话,只是招呼道:“不用回去了,我们穿过小刘庄,从村后面的山路上去。”

小刘庄顺山势而建,呈狭长形,斜着朝邙山上延伸。村口寥寥数家,从小五家往北拐一个弯,地方豁然开朗,一处较为平坦的山地上坐落着数十户人家。各家门前房后都种了杨、桐、槐、楝、榆等各种高大的树木,夏季时将房屋遮得严严实实,现适逢深秋,树叶落尽,一排排的房屋才在枝桠中显露出来。

四人从村的中间穿过。旁边一块较大的空地上种满了挺立的柏树,后面是五间飞檐大柱高屋,依稀看得上面写“刘家祠堂”四个字。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围在祠堂前,不住地呵斥争辩着什么。

沫儿把瓶子往文清臂弯里一放,道:“什么热闹?我去看看。”一头扎进人堆。

婉娘无可奈何地笑道:“这家伙,什么事都喜欢往前凑!”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了。小花猫从黄三的肩上跳下来,爬上她的膝盖。婉娘点着它的小鼻子道:“早知道应该把你留在家里才对,这么多人,还真怕你再走丢了呢!”

黄三和文清也把抱着背着的东西放下,坐着等沫儿。一会儿工夫,只见沫儿从人丛中钻了出来,叫道:“婉娘,婉娘,刚才那个小秀才偷了人家的银钱,刘家的族长正在审他呢!”

婉娘趁机嘲弄道:“还整天说我爱管闲事、嚼舌头呢!你这不是?”

沫儿也不在意,故作神秘道:“你们要不要去看看?我看这个小书生像是冤枉的。”

婉娘和黄三只管笑着,坐着不动,沫儿拉了文清又一头钻了进去。

※※※

小刘庄以刘姓居多,也有部分与刘家有渊源的李姓和张姓住户。这个小秀才名叫李义,小名石头,今年才十七岁,生性腼腆,勤奋好学,刚参加童试得了个秀才。家里老父目不识丁,种着几亩薄田,闲时也去打些零工,母亲赵氏身高马大的,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因就此一棵独苗,父母极为宠爱,舍不得他下田劳作,拼了老命送他读书,希望他考取个功名光宗耀祖。李义倒也争气,先在大刘庄的龚海义塾读了几年,考中了个秀才,现在家中备考明年的乡试。

李义家与刘大刘二是邻居。刘大已经成家,和邻里相处倒好,平日里对老娘也算恭敬,但是一有钱便喝酒,一喝酒便发疯,闹得家里鸡飞狗跳,醒了之后又悔恨异常,老娘劝了多次也改不了;刘二比李义大两岁,两人曾一起在龚海的义塾读书,算是个同窗,但是性格与李义大不相同,整日里吊儿郎当,一点苦也不想吃,嘴巴乖巧,四处骗吃骗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