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丧仪(第4/8页)

“原来如此……你既仅用两段脊骨,那……那翁老爷子其余的尸身又去了哪里呢?”

“烧掉了,骨灰埋在北山僻静处。这也是翁老爷子自己的意思。”

日影西斜,四周渐暗,冷风从花厅门边溜进来,在人身畔回旋。桌上残羹已凝成一团团冻脂,油水裹在上头发出朦胧的白光。翁笛霸道惯了,下人不得令,从不敢擅自来收拾。此刻他醉酒趴在桌上,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外头喧嚣似被隔绝在极远之处,一丝不闻。

翁笛于睡眠深处察觉一丝朦胧刺痛,唤醒了浸润在酒浆中的意识,四下一片漆黑,难以分辨是真是幻。熟悉的感觉袭来,他提高警惕,凝神四探。是了,又是那个梦……

“怎的又是这梦。”翁笛嘀咕:“怕你不成?”

周围被沉沉漆黑包围,这黑并非全无动静,细看能分辨出是一团团翻滚的黑雾,彼此挤压着、推搡着,形成如棉般密不透风的软墙。翁笛在这雾中蹒跚而行,渐渐焦躁起来,为何这讨厌而无聊的梦还不结束。

“老头子……你死都死了,还搞这些名堂作甚。”

“……孩儿,你唤为父了?”翁老爷子的身影从雾中浮现出来,苍老的脸,萎顿的身姿,裹一身破旧长衫,拄条歪脖子柳树上折下的枝条,权充拐杖。翁笛一愣,停步看了片刻,脸上露出似惧怕又似欣喜的神色,低低唤了一声:“爹。”。

翁老爷子定定看着他,听他这声爹,脸上渐露出笑容:“笛儿。”

“爹,你去吧。”

“往哪里去?”翁老爷子一动不动。

“你已过世,莫再留念世间,早入轮回去吧。”

“呵呵……轮回。”翁老爷子笑起来,声音有些刺耳:“吾儿,你是不知,爹已将脊梁骨都卖与了别人,如何还入得轮回?”

翁笛不语,脸上神色渐冷下去,似乎正从彩色的活人变成黑白剪影。片刻后,他道:“你又说这样的话。”

“这次是真的,真的把脊梁骨都折变给别人了。”翁老爷子朝前走了两步,在翁笛身前站定,细细打量他。“唔……你这几年在省城,倒是长好了,壮实了。”

“是,比当年吃不饱饭还得挨打的日子,自然是好多了。”翁笛口气冷硬。

“哎……”翁老爷子摇摇头,四周黑雾涌动,他身影渐融入雾中,很快便看不到了。远方出现一似光亮,翁笛“哼”了一声,大步朝那光处走去。

龙蒴拿起香炉,里面短短三支梦甜香已燃尽了,空余香灰还散发余温。他摇摇头,正欲将灰烬拿去倒,迎香推门进来,闻得屋内香味,不由奇道:“哪里来的梦甜香?”

“我买的。”龙蒴道:“有些事需焚香为引,你制香不易,此处焚了有些可惜,就去街头买了点梦甜香来对付着用。”

迎香闻言,把炉内香灰撮了些来嗅,摇头道:“这香制得实在不好,偷工减料得厉害,看起来一根有三寸长,其实顶多一刻就得烧完,你十文钱买来,只得七文钱的受用,还不如我给你制呢。”

“呵,估得很准,确实只燃了一刻,害人话都没能讲完。”龙蒴摇头笑道:“既如此,就劳烦你做点可靠的。”

“这容易。”迎香爽快应承下来。两人一起生活已有数日,比初见时熟络了不少,迎香对龙蒴的戒心也去了好些。龙蒴淡漠有礼,以君子待她,从不提什么要求,也未曾给她添过麻烦。近日几次出门遇见人,那些扫在两人身上的眼光总有暧昧不明的意味。还有些人大约是念念不忘之前她受欺辱的局面,见了他们,便忍不住出言挑衅,皆被龙蒴一一挡了回去。只是,有些话难以轻易平息。方才在院里,她就听外头有人交谈,那般响亮的声音,也不知是否故意说给这宅里人听的。什么她轻浮无礼,爱慕虚荣,明明有夫君,为何之前不交待,让人“穆姑娘,穆姑娘”叫了那么久,莫非还想冒充黄花闺女骗人不成?好不要脸。

让她惊讶的是,今日听到这些,她竟已能做到心如止水,即便恶言纷纷,又怎样呢?这些人顶多在墙外嚼舌根,没有打上门来将自己赶走的胆气。况且,有龙蒴在,情况确实好得多了,至少……若再遇到张硕那般无耻之徒,不会是自己一人挨揍受辱。想到张硕那浪荡子,她脸上突然一红,此前还担忧龙蒴会否趁夜对自己不轨,为此两三个晚上都惶惶不敢安睡,谁知他每日夜间回西厢房入睡,不往自己这边多靠近一步。白日间言行也十分坦荡,虽不像夫子般讲究男女之防,但大方有礼,从未有轻薄神态,倒显得自己小人之心了。

“对了,制这香是用来做什么的?若是供神,就需浓醇些;若是熏染,那得清透些。”

“都不是,是拿来引路的。”龙蒴道:“翁老爷子那里,我用了他的脊骨,需得为他传些话给他儿子。”

“不是说他赠你的吗?”

“呵,人世间哪来那么多赠,多少是有条件的。何况,翁老爷子与我非亲非故,我以那形象去见他……”龙蒴抬头看着窗外,低声道:“这世间同我离去时并未有不同。”

“那这梦甜香算我赠你的。”察觉他似有心事,迎香忙打趣道:“你拿了人家脊梁骨,这可不是寻常东西,要你做些事也正常,莫在意了。我正好有备料,给你赶制些梦甜香出来,早日了了这承诺,无牵无挂才轻松。”

龙蒴不语,转头朝外看了看,对她道:“出去吧,要有人来敲门了。”话音方落,听得门口传来敲击声,有个陌生的声音在外问道:“龙家娘子在不?”

迎香初次听人唤她“龙家娘子”,一时反应不过来。龙蒴已走了出去,应道:“在的。”

打开门,门口是个青年,一身仆役装扮。这人打过招呼,自我介绍道:“小人是萧公子的随从,唤作六斤。我家公子闻得贵府上穆娘子擅作各色香品,特命我来采买些。”

见是买香的主顾,龙蒴便请他进屋来谈,六斤却扭扭捏捏,只走至院中,在石桌旁站住,眼睛总往外头瞟。龙蒴有疑,顺他目光望去,见对面屋檐旁露出一抹翠绿裙边,似有个女子藏在那里。他也不问,顺势请六斤就在石桌边坐了。迎香沏上茶出来,听他所言,摇头道:“抱歉,之前制好的香皆已售出,手头没有现成的。不过各色原料均已备下了,几日间便可制出,不知萧公子想要怎样的香品?”

“嗯……这个。”六斤朝外看了看,说道:“小人并不懂香,只听萧公子说要新巧特别的,去去浊气和晦气。”

“如何新巧特别法?”迎香又问。

六斤挠头,想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小人……小人一个粗使下人,实在不懂这香啊粉的。”他抬头朝外看了看,又支吾道:“我家公子只说受了浊气,感觉臭得了不得,需得新奇别致的香,莫要用那些沉香啊,速香啊一类的俗物,最好……最好……”说到这里,他再次抬头往外瞅,这回连迎香也注意到了,见巷子对面斜前方的屋檐下站着一人,此刻正探头往此处看,露出半个身子。迎香仔细一看,竟是萧家那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