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第2/4页)

当时的他以为时鹤春是好些了,忍不住生出些希望,心里终于稍微妥帖:“在写什么?”

“给你的。”时鹤春扫了一眼,随口道,“你不是要整肃朝堂。”

总不能两眼一抹黑整肃。

大理寺要知道的所有东西,都装在时鹤春这个奸佞的肚子里,所有的秘辛,所有的隐晦暗流,时鹤春全了如指掌。

有了这些东西,大理寺卿如虎添翼,从今往后,没人再拦得了秦照尘。

“照尘,照尘。”

时鹤春一副老先生派头,溜达到桌前,也低头看那些纸:“挺不错,这回这名字不枉了。”

秦照尘抬头,盯着他,看着那双灯下柔和的黑眼睛。

时鹤春叫他这么看,先笑了,随手将那些纸推开,拉着秦照尘:“今夜不谈这个,你坐下,陪我喝酒。”

秦照尘坐下,陪他喝酒,不谈那些纸。

时鹤春喝酒像喝水,酒意浸润到眼睛里,那双眼睛变得像春风,潇洒恣意。

秦照尘想起时鹤春十七岁,十七岁的探花郎,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时鹤春不看靡靡红袖,不理阵阵香风,将花抛进街边的秦王世子怀里,眼睛亮晶晶地得意,像只振翅冲天的灵鹤。

那是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后来时鹤春一头扎进浮华场,他们日渐分道,不是没吵过,吵得最厉害的几次,甚至差一点就割袍断义。

这些争吵不休的日子,一晃竟也过去十年了。

如今的时鹤春不再和他吵了,倒是仍旧很得意,抱着小酒壶,晃悠悠在躺椅里摇:“你看,我当大奸佞,是不是有好处?”

秦照尘偷走他的杯子,把里面换成甜酒酿:“是。”

没有时鹤春这个大奸佞,他受朝臣排挤孤立,无处下手,根本不可能摸清这片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没有时鹤春这个大奸佞,南直隶并五省灾情,无人能赈,无粮可放……今晚他才知道,时府早已将第一批钱粮运过去了。

早运过去了,数不清的人在靠这个活命。

在门外石阶跌坐,看着那株瘦梅时……秦照尘甚至在想,是不是时鹤春做得才是对的。

“乱想什么。”有人拿小甜枣砸他,“秦大人,这世道逼你这么想,这世道就已经不对了。”

秦照尘悸颤了下,抬起头,看着眼前向来荒唐放肆的奸佞。

他看着干干净净的时鹤春。

“我享我的福,你受你的苦,我这条路好走。”时鹤春不知是醉是醒,抱着酒壶看他,“你要慢慢熬,熬一辈子……照尘。”

时鹤春轻声说:“你要是改了这世道,下一个我,或许就是跟你并称的清流,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我小时候想当将军的。”时鹤春说,“你别不信,我小时候身手很好,不是废人。”

秦照尘再听不下去,咬紧了牙关,将他抱进怀里。

时鹤春还是醉了,每天号称要花天酒地的奸佞,酒量其实不好,几杯就会醉,喝到一半换甜酒酿也来不及。

几杯就会醉的奸佞,抱着小酒壶,靠在清正端方的大理寺卿肩上。

时鹤春微垂着头,看自己的手,低声说:“我小时候身手很好的,心地也好。”

“我信。”秦照尘低声说,“时鹤春,你现在的心地也好……你现在也不是废人。”

秦照尘对他说:“你现在也是清流,你知不知道自己救了多少人,我去生死簿上给你数。”

时鹤春没想到榆木也会讲笑话,被他哄笑了,醉着笑了一会儿,闭上眼睛。

他不用秦照尘帮忙,摇了摇头:“我自己去数……你去忙你的事吧。”

“你有数不清的事要忙。”时鹤春说,“别急,一件一件办,这里面复杂,不清楚的就来问我。”

秦照尘攥着那颗松脆爽甜的干枣,揽着时鹤春,把甜枣子喂给他。

时鹤春不吃,他一身全叫药灌满,吃不下什么东西了:“给你的,我要睡一会儿。”

秦照尘沉默了一会儿,收起那颗枣子,抱着时鹤春,小心地将人放在榻上。

“慢些写。”秦照尘说,“你的手不好。”

时鹤春在写的……是朝堂秘辛、是隐私勾结,是数不清能掉脑袋的勾当,无数条暗线,尽头全牵扯着本朝最大的奸佞。

时鹤春亲手写下来的东西,每一条都能索时鹤春自己的命,都能让时鹤春万劫不复,在史册上恶名昭彰。

时鹤春并没听见他的话。

一沾枕头,病骨支离的奸佞就力竭昏睡过去。

秦照尘替他将被子掩好,吹熄了灯,起身离开,去忙那些“数不清的事”。

他的身体和魂魄在这一夜分成两个。

大理寺卿没有睡意,也没有睡觉的工夫,离开时鹤春的卧房,就回去继续片刻不停地忙碌朝中诸事。

属于时鹤春的秦照尘……还留在那个房间里,留在时鹤春的榻边,求他别写了。

别写了,一个字都别写了,写过的也烧掉。

趁他一个字都没看。

这话大理寺卿说不出,灾民靠朝堂赈济,朝堂靠大理寺整肃,世道层层叠叠压下来,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法号“照尘”的小和尚,跪在时小施主身边,怕得发抖也疼得发抖,哀求时鹤春别写了,什么都别再管,回去当花里胡哨的漂亮小仙鹤。

照尘小和尚每次攥着笤帚,抬头看桃树上的人,都这么想。

怎么会有人生来就清白干净得像是只鹤,时鹤春就是该被锦衣玉食好好养着、该自在该逍遥的。

一只鹤就该这么活,不该被掰断翅膀和腿,弄得浑身是伤,再拽进泥淖里……最后孤零零死成一捧骨头。

时鹤春的母亲过世的时候,秦照尘找他找疯了,找了三天三夜,一路找到当初那个寺庙,才从早已荒败的佛塔底下,把醉得手软脚软的佞臣抱起来

这个奸佞居然还委屈,还理直气壮地不满意,怪他来得慢:“你不知道我走不动?”

“我知道,怪我笨。”他把人背起来,沿着杂草丛生的路往家走,“别伤心了。”

时鹤春趴在他背上,很不高兴,低声反驳:“我不伤心……我伤心什么。”

“母亲都说了,我已经死了,一个死人伤心什么。”

时鹤春趴在这个榆木疙瘩的背上,念念叨叨:“母亲说她不认得我,她儿子不是这样的……她儿子是一等一的少年郎,画凌烟,上甘泉,曾许人间第一流。”

不是一个手脚都不听使唤的废人,不是一个只能不择手段往上爬,叫人戳着脊梁指摘的奸佞。

被那些太过痛苦和压抑的绝望折磨了一生……在离世之前,长公主不肯再承认那场噩梦。

长公主坚信,他的儿子和鹤家几百余口人一样,死在了那些青石板上,没再受后面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