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二世界完

伊利亚的小殿下, 从未被要求过戴上一顶皇冠。

不是因为不够优秀、不够好,不被盼望和期许着长成足够厉害的大人。

被皇帝陛下扛在肩膀上,威风凛凛巡视暖宫的小殿下, 谁敢说不厉害——况且那位小殿下, 本来就又聪明又善良。

不过就是脾气稍微有一丁点不好, 可这又怎么能是小殿下的错。

一个从小被数不清的嘈杂包围, 没有片刻清净、没有片刻休息, 没有一天不头痛的孩子,脾气怎么会好。

小殿下只是身体不舒服,又没乱发脾气, 从没伤人,从没对任何一个仆从真正出言不逊。

他们的小殿下, 这辈子做过最任性、最大发脾气的事,也不过就是捂紧耳朵大声喊上几句,把枕头扔得满地都是, 把自己关在衣柜里……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卡拉奶奶一点也不介意这个。

小殿下想扔就扔, 在满地的枕头里打滚都没关系, 衣柜弄乱了更没关系,不过就是重新叠。

仆从们也从不介意, 因为小殿下不难受的时候,真的很乖——会偷偷给每个人送不同花色的羊毛袜。花匠爷爷的有绿草, 厨师爷爷的像巧克力, 卡拉奶奶的和头发一样柔软花白。

小殿下送了礼物, 又不肯承认, 每次都暗中藏在角落里不肯走, 一直等着自己的礼物被发现。

仆从们早都养成习惯,穿着小殿下送的羊毛袜, 正大光明地到处走来走去,一不小心就在小殿下面前聊起来:“真是舒服的袜子。”

“可不是。”在小殿下咻地亮起来的目光里,另一个人立刻大声补上,“又厚实又暖和,这个冬天可好过啦……”

每次这样的对话结束,就会有个蹦蹦跳跳哼着歌的小殿下,顶着亮闪闪的银斗篷,小大人似的背着手,满足又得意地跑远。

……

在暖宫里做事的人,谁不喜欢皇帝和皇后陛下的好孩子。

哪怕真是难受到极点、烦躁到极点,被无休止充斥世界的声音画面逼得大发脾气……其实也只要去抱一抱他。

只要抱一抱他,轻轻拍拍背,察觉到碰触的好孩子,就立刻安静了。

安静下来的小殿下,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小口小口地乖乖喝苦到极点的药,小声要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爸爸妈妈怎么还不来,是不是有事耽搁了。

能不能帮忙送他去找爸爸妈妈,他愿意付十块巧克力当报酬……二十块也行。

这时候的小殿下会不停说话,一直说到皇帝和皇后陛下赶过来。

被爸爸妈妈抱住的孩子,才终于肯力竭,站都站不住,软软地倒下去。

被妈妈藏在怀里,紧紧抱着、牢牢捂住耳朵的孩子,茫然地张着涣散的眼睛,才开始哭着低声说“疼”。

头很疼,想去撞什么东西,把它撞开。

撞开就听不到声音了,耳朵里很吵,好像有一万个人不停说话吵架,有时是诅咒,有时是厮杀。

……

伊利亚的小殿下,身上承担最重的期许,是“健健康康活着、快快乐乐地长大”。

这已经很难了。

难到五岁的小殿下,就要带着自己攒下的全部巧克力,悄悄去祭坛问先知。

要活多久,要长到多大,爸爸妈妈才不伤心。

要是实在太难受了,坚持得稍微没那么久行不行……太累了的话,早一点睡着,晚点再醒行不行。

这些问题煎熬着他的父皇和母后,把爸爸妈妈的心放在火上烤。

他们想尽所有能想的办法,终于做出荆棘戒指,即使只是治标不治本,也多少能够起些作用——至少让他们的孩子睡个好觉。

他们用了很长的时间,很谨慎、很仔细,很不容易才一点一点剥开死亡深重的阴影,把他们的孩子从里面抱回来。

他们小心翼翼地哄,终于哄着他们的孩子从害怕长大,到开始动摇、有点心动……到开始有一点期待着长大。

被头痛折磨得奄奄一息,软在爸爸妈妈怀里,连眼睛也睁不开的孩子,很小声地问:“长大……真这么好?”

“当然。”妈妈跟他保证,“长大了,阿忱想去喜欢的地方,随时都能去。”

爸爸补充:“阿忱想做喜欢的事,立刻就能做。”

在这样的保证里,那些苦药被一点一点喂下去,那枚荆棘戒指被穿上银链,戴在小小的殿下颈间。

在这样的保证里,伊利亚最勇敢的孩子跌跌撞撞、吃力地挣脱死亡,回到爸爸妈妈怀里,期待长大的那一天。

等待他的不是这样的未来。

没有约好的未来,没有约好的“随时都能去”、“立刻就能走”。

伊利亚的小殿下终其一生,没有真正离开过帝星,甚至没怎么走出过暖宫。

这座暖宫变成最华美的冰冷囚笼,被骗着长大的小殿下,猝不及防掉进数不清的荆棘里。

因为这一顶皇冠。

因为把这东西给他,强迫他戴上的人。

有人把他推上这条荆棘路。

……

在吞噬理智的暴怒下,碎片中的皇帝几乎无法自控,几乎要不遗余力地活剐了这个混账。

直到最后一刻,那道虚影才被含着泪的爱人握紧手臂,微微摇头拦住。

“阿忱……”做妈妈的更知道孩子要什么,哪怕已心碎到极点,站也站不稳,还是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阿忱不想……”

他们的孩子难受到忍不住、烦躁到大发脾气的时候,也仅仅是摔枕头,从不摔真正会被摔坏的东西。

暖宫里,小殿下的那间小卧室,从没打碎过一个闹钟、一只杯子,没打碎过一盆花。

他们的孩子不会希望,爸爸的碎片就这么消失在这里,为了弄死一个混账。

为了弄碎留下守卫伊利亚的剑。

皇帝在最后收手,被爱人的手揽住头颈肩膀,魁梧的身影颓然坍塌,从粗喘到哽咽。

“阿忱没了。”皇帝死死盯着那块墓碑,在无法看清的视野里,吃力地念出来,“二十三……活了二十三岁。”

在他们走后,他们的孩子不过只是支撑了六年。

这六年是什么样的日子?

是不是虽然身体不好,但有朋友陪伴、能偶尔出去透透气,就那么自然衰弱下去,安稳闭眼睡着的六年?

是不是虽然被迫做了皇帝,被迫承担了责任,但有人帮忙、有人支持,辛苦却也畅快,耗尽心血欣慰早夭的六年?

哪怕有任何一个问题得到回答,做爸爸妈妈的都不会那么心碎。

可没有,被皇帝按在地上的人,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

……

凌恩完全不做任何抵抗,嘴角流着血,精神力几乎被剐穿,视线还落在那座墓碑上。

现任的元帅阁下、伊利亚的战神亲手制作的墓碑,参加葬礼的人不明就里,还在赞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