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葬礼

秋天来临的时候,凌老院长去世了。

卢诗臣对这件事不是其实没有预料的。

凌老院长早些年生过一场大病,虽然跨过了那道鬼门关,但身体底子还是伤了,退休之后这几年虽然没有什么大病大灾,但是身体情况确实是每况愈下。他自己是医生,心里大概对自己的日子也有点熟,所以去世之前的一个月,还专门叫卢诗臣去养老院几次,把自己的银行账户和密码都一一交代给了卢诗臣,还立了遗嘱,一部分留给卢诗臣,另一部分嘱咐卢诗臣帮凌思保管。

他走在一天早上。或许是他自己也有所感觉,头天晚上还给卢诗臣和凌思打过电话,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说了几句琐碎的家常。第二天早上,卢诗臣就接到了养老院方面的通知——凌老院长去世了。人是在睡梦中停止呼吸的,走得很安静,也没有什么痛苦。

这些年来,以凌老院长对卢诗臣的关照程度,其实已经完全算是卢诗臣半个父亲了。即便对凌老院长的身体状况有所预料,但是卢诗臣听到消息的时候瞬间有点恍惚,想起来明明昨天晚上他们还通过电话。

生命的消逝总是如此简单而迅速。

凌老院长也是医疗界的名人,他去世的消息不消片刻就传遍了鸿洲的医疗圈子。

卢诗臣是凌老院长最亲近的人,卢诗臣的父母去世之后,照料了卢诗臣多年,葬礼的事情自然是应该由他来操持。方城月和梁昭也来帮了忙。

卢诗臣在一片茫茫然地联系着人发讣告、准备葬礼。

凌老院长生前叮嘱过,葬礼的流程要一切从简,不要大操大办,卢诗臣也遵从了他的遗愿,加上凌老院长毕竟已经退休很久了,退休后也有意做个闲人,不掺和医疗界的一应事务,便多少也有点人走茶凉的意思,因此葬礼的规模并不大,来的人大都是他比较亲近的学生和朋友。

送走了所有的来宾之后,卢诗臣和凌思还要为凌老院长守灵。

“小思,你最近都没有休息好,最近也累了一天了,”卢诗臣对凌思说,“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来守着就好。”

凌思低着哭得红肿了的眼睛,抿着唇摇了摇头,沙哑着声音说“你去休息吧”,表示了拒绝。

凌思平日里是个冷面少女的样子,但是自从凌老院长去世以来,她已经哭了许多次。

凌稚仙去世的时候,凌思还并未完全地理解死亡的意义,并且卢诗臣对于她来说还是血缘意义上的父亲,她并不算完全的“孤身一人”;对于凌思来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消失了。

打击自然是不可能不大的。

卢诗臣没有多劝凌思,他自己也当然不可能离开,于是就继续和凌思一起在灵堂守着夜。

一切都是寂静的,甚至听得清楚灵前的白色蜡烛燃烧的声音,卢诗臣看着凌老院长笑得很慈祥的黑白遗像,有些恍然。

葬礼来的人大都了解卢诗臣与凌老院长的关系,知道他们这些年来已然是父子一般的关系,每个人都会对卢诗臣说“节哀顺变”,卢诗臣心中比悲哀更重的是一种微妙的恐惧之意——凌老院长是卢诗臣父母最为亲近的朋友,是最为了解卢家从前家庭情况的人,卢诗臣父母离世的一直以来,他如同站在卢诗臣和父母之间的一条线,将卢诗臣和过去的一切泾渭分明地隔开了。如今他去世了,卢诗臣和父母之间的关联,便只剩下遗传自父母身上的那些卑劣而阴暗的部分了。

这些年来卢诗臣一直在逃避的东西,如今又不得不直面着它。

不,更早之前,在他不得不对着李松茗陈述的那一刻,就算他作陈述的原因本来就是为了逃避——逃避李松茗灼热的情感和执着的追寻。

卢诗臣的思绪正有些往别处游移的时候,听见身侧的凌思动了动,朝门外看去——凌思的动作因为灵堂外突然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这声音在一片寂静之中显得格外引人注意。

这种时间点谁会来?卢诗臣和凌思对视了一眼,虽然作为唯物主义者,倒没什么玄妙的联想,只是都颇有些疑惑。

很快,他们心中的疑惑就被解开了。因为脚步声已经愈来愈近,来到了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映入了卢诗臣和凌思的眼帘。凌思先用一把有些哑的嗓子叫出了声:“松茗哥?”

可不正是李松茗。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过于庄重和肃穆的姿态。他走进了灵堂,朝卢诗臣走了过来,说道:“卢老师,凌思。”

“你怎么来了?”卢诗臣惊讶地问。

凌老院长去世的消息李松茗当然也是知道的,卢诗臣给所有医疗界的同僚都发送了讣告,李松茗自然也在其中。不过,凌老院长和李松茗并没有什么交集,李松茗到三院的时候,凌老院长早就已经退休了,他完全没有必要来参加这场葬礼,李松茗也没有想过他会来。

但是李松茗偏偏来了。

李松茗没有回答卢诗臣的问题,而是说:“本来应该早一点到的,但是坐的车半路抛锚了,耽误了很长时间,”他看着卢诗臣,眼神之中满是隐含的担忧,“对不起,我来晚了。”

其实卢诗臣虽然问了问题,但是却立刻后悔了。

他并不希望李松茗回答出来,因为他知道自己所问的问题的答案,这个答案不适宜说出来,更不适宜在此时此地说出来。

李松茗怎么会来?答案当然是因为卢诗臣。

所以卢诗臣没有继续追问,递了个眼神给凌思,凌思了然,去拿了三支香,递给了李松茗。李松茗给凌老院长上香,卢诗臣和凌思则在一旁向他鞠了一躬。

李松茗全程没有说那些“节哀顺变”之类的话,他只是静静地点了香插到香炉之中,和并不熟悉的凌老院长很郑重地鞠了一躬。

上完了香,李松茗却并没有走,他很自然地留了下来,完全一副要跟卢诗臣和凌思一起守灵的样子,就仿佛他本来也应该是守灵的一员那般自然。

“你——”卢诗臣看着李松茗,李松茗也同样看着他,目光如同密密的网,笼罩着卢诗臣,有一种几乎让人心安和沉静的魔力。

卢诗臣想再问些什么,问李松茗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要留下来,但最终什么也没有问。

他知道,答案依旧只有那一个。

只是,卢诗臣可以心知肚明,却不能让李松茗说出来,只要没有说出口,就可以当做不知道。

甚至卢诗臣不得不承认,李松茗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卢诗臣的心中隐约产生了某种安心感。在凌思面前,在梁昭和方城月面前,在所有的来宾面前,卢诗臣都是一个必须维持葬礼主持者和成年人的成熟与游刃有余,连悲伤的表露也是具有社交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