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和光而不污(8)

折家坐落在长福巷子里的第二户,从英国公府过去大概要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面,刕鹤春已经从无奈到生气再到无奈以至于没脾气了。

他想,但凡他之前多见见折绾,他都不愿意答应这门婚事。她实在是气人。

倒是折绾见他脸色变了又变,很是稀奇。

显然,这时候的刕鹤春即便是二十五岁了,却没有一点儿十五年后的老成和脾性。

他现在的寡言少语竟然只是表面上的,实则修嘴没修心,心里应该很躁动——她都看出来了。

但这样就生气了吗?她不过是不愿意再跟他说那么多话罢了。

若是这般就要生气,那她过去十五年里笑脸贴冷脸,努力凑过去跟他说话之后得不到回应又可以生多少气呢?

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想起赵氏早上生气的模样,竟然一不小心笑了出来。

……有些畅快。

这算不算无意之中报复了一小下啊?

那报复他们也太容易了。

刕鹤春:“……”

他确实没脾气了,道:“什么事情好笑?”

折绾收了笑脸:“没什么。”

刕鹤春不去跟个小姑娘辩解这个,只道:“待会见了岳父岳母,对川哥儿要亲近些。”

看在她还年幼的份上,他愿意再教导教导。

要是她自己知晓努力上进就好了,他就可以甩开不管了。朝堂的事情那么多,他真没有时间为她多操心。

一切还是要靠她自己。

折绾便又点头。于妈妈瞧见两人的气氛不太好,心里高兴,伸出手去接川哥儿,“老奴抱着吧,给川哥儿喂个果子。”

刕鹤春却皱眉,“三岁了,吃个果子还要喂吗?”

他从小矮几上拿了香果给他,“可以自己吃吗?”

川哥儿很激动,“可以的。”

他话说得很清楚。

他很喜欢父亲,但父亲来去匆匆,也不怎么来看他。他依着父亲,道:“川哥儿还可以自己吃饭了。”

刕鹤春笑起来,“这才是好孩子。”

折绾见他们父子情深,扭过头去撩起窗帘看外面的人群拥挤。

她病了之后,一直都没有出过国公府的门。应该说素膳去世之后,她就觉得外头的天并不是那般吸引她了。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死了也好。死了跟素膳一块做伴,来生也许还能做个姐妹。

她到最后的那些日子,一点也不羡慕人间烟火。她只是盼着自己在睡梦里死去,那样病痛也不会折磨到她了。

彼时川哥儿从国子监里面回来看她,她枯瘦如柴,气也出不了多少,但还很温和的问他,“我想来想去,自己也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你为什么会远离我呢?”

川哥儿半响没回话,好一会儿才道:“母亲多虑了,只是儿子天性如此罢了。”

可你明明不是。她是见过他和赵氏,于妈妈还有他那个新婚小妻子亲昵相处的。

折绾直到死也没有明白,便也不准备明白了。刕鹤春便见她又开始发呆。她好像很喜欢这般静静的呆在一个角落里想自己的事情,有时候脸上露出来的神情像是看透沧桑之人才有的,没有一点儿这个年岁该有的活气,整个人看起来不讨喜得很。

但他又实在没有办法对她生气。

也不知道怎么的,她的神情太柔和了,竟然让他不忍斥责。他便将川哥儿送了过去,“你抱会。”

折绾猝不及防接了孩子,还没回神,身体的记忆已经将人给熟练的抱在了怀里。她僵了僵,小心翼翼又将人放在凳子上。

她小声说,“我抱着他害怕。”

刕鹤春好笑,“你刚刚抱得很好啊。你怕什么?”

折绾:“我就是怕。”

刕鹤春只好作罢。

等到了折家,他自然是去跟岳父和大舅哥等人一块吃酒谈天,川哥儿被折绾带着去了后院见折夫人。

折夫人一脸欢喜的将川哥儿抱在怀里,亲了好几下,“我的乖乖,想不想外祖母啊?”

川哥儿却已经不太记得她了。但于妈妈常常提起外祖母,他也是有印象的,点了点头,“记得的。”

折夫人便红了眼睛,“川哥儿,你的眼睛和鼻子就跟你阿娘一个模样刻出来的。”

川哥儿对生母没什么印象了,但刚刚在马车上父亲教导过他阿娘两个字,他便连忙循着记忆去看折绾。

折夫人顿时心痛如割,心里为自己苦命早逝的女儿不值当,却又不好当着孩子的面发脾气,忍着酸涩的泪意对婆子道:“你先带着川哥儿去玩。”

唐妈妈和于妈妈等人带着一干奴仆便退了下去。折夫人冷着脸问:“听闻你不愿意将川哥儿接回去养?”

折绾:“我是愿意的。只是婆母不愿意。”

折夫人:“听闻你也不愿意接手中馈?”

折绾就轻轻笑了起来。她才到家,唐妈妈等人也都还没来得及说,但母亲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看来嫡母的消息还是很灵通。

她道:“接了也不会给,不如不接。”

“再者说,我没有分身之术,接了川哥儿,便也没时间去管中馈。不如就先这般,等以后再说。”

折夫人自然知晓是这个道理。但她却不愿意接受这般的说辞,她拍着桌子道:“你姐姐在的时候,即便是有千般的事情,她也能同时做得好。”

“你以为我逼着你快快接川哥儿回去和管中馈是为着我吗?我还不是为了你和川哥儿?”

折绾没有回话。她是知道真正原因的。

这个原因说起来也简单。

赵氏不愿意给她中馈和川哥儿,而她一门心思去接,去管,便是把赵氏给得罪了。

嫡母不愿意看见她和英国公府的人和家亲。往后多年,只要她跟府里的谁关系好些,嫡母便立刻受不了,定然要来搅和乱才行。

比起英国公府的人,折绾更加厌恶嫡母。

她静静的坐在凳子上等嫡母骂完。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话,无非是你如此蠢笨,胆小,怯弱,若不是我在背后撑着你,你能得到如此的富贵?你的富贵还能顺畅下去?

一个出嫁的女儿,没有娘家的助力,你凭什么在高宅大院里面行走?

离了我,你什么都不是。若不是你姐姐离世早,你能有这般的泼天富贵?你要感念你姐姐的恩德,日日烧香敬拜……

折绾听了一辈子,再听这些,不仅无动于衷还觉得有些好笑。

这话能唬住十五岁的她,却唬不住三十岁的她。

到底还是不一样了。她甚至听得还很欢喜。她很喜欢现在这样不用因为别人几句话就变得战战兢兢的自己。她甚至又特意竖起耳朵听了几句,发现自己内心依旧平静得很,便深深的舒出一口气。

真好啊。

不因她人的怒骂而憋屈和伤心得几天吃不下饭,也是一种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