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第2/3页)

4S店准备了很隆重的提车仪式,铺了鲜花和气球,向斐然懒得,但向联乔执意要,于是他便推着他的轮椅,合了影。

向联乔被他扶着坐进副驾驶时很高兴,说坐了一辈子的后座,坐副驾驶的视野原来这么新鲜。

坐惯了红旗的,管Benz叫资本主义的车,让向斐然听了想笑。

他带他兜风,听他的指挥去了一个住宅区。心里有预感了,因此房子钥匙交给他时,意外不算很强烈。

向联乔说原本想给他买大平层的,但是大平层不方便养花栽树,怕他将来寂寞。

向斐然陪他在院子里坐着,晒了很久的太阳。宁市的十月份还是夏季,但不酷热,下午的风拂过来和煦,有桂花香。

那个下午真长,他去了一直给向联乔裁制西装的店,已经退休的老裁缝在店里等,挂上眼镜,拿一卷尺量着向斐然的身高、臂长、肩宽、颈围、腰围……一边量,一边陪向联乔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向联乔拄着拐杖,一直笑眯眯地看着。

向斐然最后带着他去了植物园。褪去了那些震人长串的头衔、身份,他也只是个普通的老人,满头白发,腿还瘸了,管是撤侨中被流弹击中还是楼梯上摔的,都是瘸了。

看花看草,听向斐然亲口讲解,很有兴味。看到故人们栽的树,抬起青筋浮肿的手摩挲着树干许久,说这是我的老首长种的。栽下去时,“这么点小苗苗,”他手压着比划了一下,“现在这么高了。”黑白的相片中,他拘手站在一旁,已是很多年后儒雅带笑的味道,但有分稚气。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不知道是谁看到了,认出来了,又汇报了上去。过了会儿,植物所的领导赶了过来,又陪着他逛了半圈园子。夕阳太好,向联乔听着讲解,在轮椅上昏昏欲睡。

晚饭也在外面吃。助理订了向联乔钟爱了一辈子的老牌酒楼,酒楼的东家特意候在这里,敬酒数杯,说喜庆话,夸向联乔鹤发童颜,精神矍铄。

其实哪有呢,回程时,在副驾驶打盹不醒,已然累极。

回到向宅,一屋子的工人都迎着,哄小孩似的,问向大使今天在外面玩得开不开心。向联乔是有点倔脾气的,怠成这样,还要回书房写两笔字,说欠着学生专著的出版前言没交差。

直孜孜不倦地写了一个小时,至十点,命助理推他下楼。向斐然在他妈妈栽的那棵相思树下,没做什么,单纯站着。

向联乔腿上还盖着他那年送给他的骆马毛的毯子,叫了向斐然一声,要他再陪他说说话。

“你和明宝,什么打算呢?”

助理已经退下了,草丛里蟋蟀鸣叫,长长短短,让夜更静。

向斐然没回答,向联乔代他说出口:“没结果的事,不如算了。”

向斐然瞳底一震,依然没出声。

“商家有商家的难,当商家的孩子,也有他们的难处。有的事,不是天命难违,而是世情如是,你应该懂。相处过一场,对得起彼此就够了,你要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人连相爱也是奢侈。”

向联乔误会了,想岔了,以为被门第、家世、政商有别所束缚住的徒劳无望的,是他的孙子。

向斐然扶着他轮椅的两手用力到泛出青白:“我知道,我会分手的。”

听到他这样说,向联乔也无法感到欣慰,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垂脸默然片刻:“早知如此,当年不该答应商伯英,让他的小孙女过来度假的……”

叹息的尾音还没散尽,便听到头顶一道慌乱但斩钉截铁的声音:“不要。”

向联乔身体一僵。

他头顶那道声音似乎是咬着牙的,从齿关里、从屏成一线的窒息中哑出来。

“就算再来一次……我也想见她。”

向联乔静了片刻,摇了摇头。

“爷爷有一些也很不错的女孩子要介绍给你,等你分手后,你见一见无妨的,万一有彼此投缘的呢?人这一生,绝不止一段缘分。”

“不见。”

向联乔一愣:“不要犟,斐然,本来这件事应该在两三年前就开始的,我的老战友里,孩子像你这么大的,早就成家立业。你又不是贪玩的人,要是——”

向斐然蹲下身,牵过他叠在拐杖上的双手,“爷爷。”

他原本想瞒他一辈子的,但今天向联乔带他看了他为他准备的一切,宛如交代后事。他不能让他放不下心地走。是的,告诉他不婚主义,他也不会放下心,但至少不是悬而未决。至少他求真了一辈子,跟谎言斡旋了一辈子,走的时候是带着真话的——

向斐然不避不闪地看着他的双眼:“我已经决定了,这辈子都不会结婚。”

向联乔一愕,震怒中牵动气管,咳嗽起来:“你只谈了个女朋友没谈成,不是看电影把脑子看坏了!”

“我不想结婚,即使那个人是商明宝。”

向联乔的咳嗽、怒声都卡在了胸腔里,脸色慢慢地涨至通红,从来都很清明睿智的双眼,忽然间随着眼泪浑浊起来:“斐然……”

他无需他说理由,顷刻间都懂了。

他教出来的好养子,言传身教地害了他最看重器重的孙子的一生。

“爷爷,我身上没有爱的教育,也没有爱的基因。我不相信长久的爱,既不相信有人会爱我一辈子,也不相信我能爱人一辈子。”

深爱时,谁不坚信天长地久,敢把真心与天比长寿。

但是,然后呢?

谁来教他从现状看到二十年后,三十年后?

谁来给他一本写好了结局的剧本,那上面写“向斐然与商明宝会彼此深爱一辈子”,白纸黑字,刻到他命运的纸中。

是的,是的,为什么要想这么多?为什么要裹足不前?为什么不趁头脑发热爱深意浓把誓言都说尽风光操办昭告天下靠着一股“现在可以那么将来一定也可以的”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偏执眼一闭牙一咬就这么结婚、组建家庭、生儿育女?

大不了,将来离婚。

可是,难道,未来的离婚竟比现在的分手高贵?

谁来教他。

难道未来的精疲力尽,竟比现在的当机立断伤害更温和?

谁来教他。

相信自己一定会爱她一生吗?向微山爱着谈说月时,也是这样坚信的。

这世上无数的垃圾男人,在面对眼前女人时,也都是这样坚信的。

难道,他们竟比他勇敢,爱竟比他纯粹?

爱、对爱的坚信,都是如此虚无缥缈、无法丈量。成为它们坚实的信徒吧,以荷尔蒙和费洛蒙之名。

成为它们衷心的拥趸吧,凭一腔眼盲心瞎的自信。

向斐然,是爱的虚无主义者、冥顽不灵的异教徒。

何况,他厌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