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陛见(第3/3页)

祝缨道:“辛苦。”

“哪里哪里。”

两人骑马上,随从跟在后面,胡师姐等人的坐骑略矮,与他们高大的马形成了一个明显的落差。

到了皇城外,胡师姐依旧是留在外面。祝缨与这人同往内里去,祝缨又略问他哪里人,到宫里多久了之类,就不再多话。

大殿近了。她们沉默地走完了最后一点路程。

小宦官去通报,里面叫进,祝缨再进去、舞拜。上面蓝兴代皇帝说:“起。”

祝缨爬起来,稍看了一眼皇帝——皇帝已露出了明显的老态。祝缨不便多看,移开了目光。余光扫过全场,王云鹤等人都不在面前,看来只有皇帝要问她。

蓝兴又说:“赐坐。”

椅子搬了过来,祝缨微微低头谢了坐。等皇帝例行地问了姓名,路上走了多久之类的问题,祝缨一一答了。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能憋死急性子的慢节奏,配着四下安静的空气,博山炉里发出的香气,木炭燃烧的热气,烘得人毛骨悚然。总觉得皇帝在憋着什么坏主意。

皇帝看着她,脑子里想着一句话“祝缨在彼经营十年,万一行事有偏,冰冻三尺,恐酿成大祸一时难于收拾”。巧了,陈萌提到了祝缨,皇帝就要叫她来问一问。

皇帝慢吞吞地问:“你在梧州,除了劝课农桑、办学校,还鼓励商贾、放任妇女致使风俗变异?”

祝缨回答得也不快:“臣在梧州,是代天牧民。放牧么,怎么能赶好羊群,就怎么干。”

皇帝的声音重了几分:“就是有了?”

祝缨抬起头,突然而有力地说了一句话:“界碑就是一块破石头!”

两句话根本连不上,皇帝眨了眨眼,有一点茫然:“什么?”

祝缨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有了一点兴趣,接着说道:“界碑,有人守着它,它才能证明疆域在这里。没有人,它就是块石头。疆域是人定的,不是石头。只有人,才能让一切有用。我要人!梧州一直只有八个县,暂时没有能够继续扩张,是因为人口不足以控制更远的地方。”

皇帝一点头,这个他很懂,不然为什么答应羁縻而不是把獠人征服了、地方都拿做郡县呢?是不想吗?

皇帝问道:“这与你鼓励商贾、放任妇女有什么关系?”

祝缨道:“人,无非两点,养得活、留得住。梧州地方,羁縻五县自不必说,穷山恶水。其余三县,至今还有流人营,是流放人的烟瘴之地,地方看着大,一多半是山,它耕地少!三县计耕田若干亩,人口若干,京畿附近一县就抵得这三县总和了。整个梧州,说是穷困都不为过。至今稻麦两季,亩产收获只勉强与沃土相当。耕地少、亩产低,粮食不多。

要守疆土,需要人,人要吃饭。太穷的地方纵使生了出来也养不活,养大一点,也留不住。没有人,又守不了土。所以得想法子让他们活。税高了、役重了,人就跑了,进山去了。税不高,又要维持,除了种地,还得有别的糊口的营生。梧州商贾与别地有些不同,他们贩的是本地的产出,不是纯然倒买倒卖,这些产出能养活本地人。只有人多了,地方才算是咱们的。”

皇帝用力点了点头:“不错。”

祝缨又说:“耕地少,再繁衍人口,其结果可与兼并相提并论了。兼并,没有耕地,就是流民,流民动荡。离开土地不要紧,别乱。这些人口乱的时候看起来多,守卫边疆又正需要人。”

皇帝两颊上的皮肤愈发显得下沉,严肃地道:“是了。”

祝缨又说:“臣原本见识浅薄,碰了壁之后才明白了这个道理。本想能为陛下、为朝廷再安抚下几个县,上手才知道还是得有人。可人太少啦,一代人得二十年。从别的地方迁移,那……已经有流放了。”

皇帝也摇了摇头。

祝缨又说:“有男有女,才能婚配繁衍。”

她四下望了一下,看了看一旁在记录的舍人,对皇帝说:“下面臣的这句话,恐怕不敢叫记下来。”

皇帝不置可否,舍人也不理她。

祝缨道:“敢问陛下,一家四口,父、母、子、女,遇天灾人祸就要饿死了,第一个被放弃的会是谁?”

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蓝兴也微微叹了口气,舍人的手抖了一下,在纸上留下一个大墨点子。皇帝看了舍人一眼,舍人仍然坚持又写完了一句。

祝缨双手一摊:“她得有用,才能活下来。能养活自己,还能往家里拿点儿钱,才会有人白养她七年,活到能去当个学徒的年纪。家里的田不分给她,她得有个别的活路够活到成人。教化人心是活下来之后的事情,臣出身寒微,没读过几年书,不敢包揽教化,就先干点活人的事吧。

人穷志短,不是自己愿意的。穷人有良心,良心是可以天生的,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坏,是能感觉得到的。穷人很难保有道德,道德对穷人来说太昂贵。扫地不伤蝼蚁命?易子而食的时候,还有不伤的?”

皇帝缓缓地道:“何不食肉糜。”

祝缨道:“晋惠也识得嵇侍中血。”

皇帝轻笑:“你书读得不错。”

“臣或许只是空想、是痴人妄语,还是想先试一试,比事到临头再瞎想乱试、手足无措强。现在看来,梧州钱粮赋税还算看得过去,人口也多了一些,也有别州过来的人口,地面也没有乱……”

皇帝指着她说:“自夸、自夸。”

“要是说出事实就算是自夸,那臣做得还不错?”

皇帝笑道:“别人夸你就行了,自己少夸两句吧。”

“是。”祝缨不敢再与他打趣,老实答应了。看皇帝没有别的话了,她见机告退。皇帝摆了摆手,祝缨慢慢退了出去。

是哪个王八羔子告我的黑状?